第三十八章特别
“失踪了？”
“是的，我特意誊抄了当时的档记。”律阳哗哗翻着那本大册子：“三界大战前夕，妖王与凡人发生冲突之后上仙界发了警戒令，所有在外历练、公干的仙籍均回各自属地警戒。整个仙界只有凌少初、周菁乔、徐淼三位散仙没就位。”
凌少初。
他当然没法就位，妖王诛天阵经他手转移到塔桑泊，警戒时，恐怕已经被风督司关起来了。
辰一清和叶自闲碰了眼神没接话。
律阳瞥见了，顿了顿才继续道：“周菁乔和徐淼是两口子，最后一次报备行踪是警戒令前一月，他俩进入曳图阖泊地带，也就是今日的塔巴林吉...”
辰一清对眼神相碰不太满意，斜眼瞄向叶自闲，见他握着茶盏贴在唇边，刚好挨在唇角结痂的伤口处，食指无意识地摩挲茶盏光亮的釉面，双目低垂，似乎太过专注，以致于没有注意到茶汤热气将睫毛烘得有些潮润。
辰一清心头也潮了，嗯出一声强令自己回神。
“由于三界大战导致三界气息相互干扰异常波动，二人便断了消息。后来，风督司意外在洛蒙地带的流沙中，发现了徐淼佩剑残片还有部分元神碎片，遗憾的是，他的修为并不高，元神碎片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佩剑碎片极度零散，也无法复原经历，加之是在流沙中发现的，无法确认遇害的具体地点。所以，徐淼在档记中记录为意外身陨。至于周菁乔...”
律阳叹息道：“无论是尸身，武器法宝，元神仙灵，至今没有任何发现。这么多年从未在巡视档记中出现过她的线索，故而记录为失踪。”
“她的剑呢？”叶自闲终于尝口茶汤，眉头微扬：“名叫‘长云’，剑中有灵，应该很容易查到。”
“我已经查过...”律阳正要翻动书册，又生出些犹豫：“大将军，这...”
“但说无妨，叶捕快不是外人。”辰一清一口嘬去半盏，视线投向律阳：“但是关于他，除了你、吴元、穆彤还有昱明仙君，不得向其余人等提起半个字。”
这眼神让他意识到，别看大将军下凡以来脾气好了不少，还学会了泡茶，但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凶恶暴躁的杀神，一点没变。
律阳站直了应他，继续道：“长云曾有过一次剧烈的灵啸，不过并不是被上仙界直接监测到的，而是与长云同出一块料的法宝‘两仪定风圈’感应到的。‘两仪定风圈’存放在即庄殿玄灵阁中，此次感应记录于档记中不会有假。之后，长云至今下落不明...”
“时间。”辰一清开口，律阳又飞快地翻了两页，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倒回去两相比对，直言道：“灵啸之时，正是妖王与凡人发生冲突的日子！大将军要找‘长云’吗？是否需要从玄灵阁借出两仪定风圈？”
这一抬头，刚好对上叶自闲投来的目光。
叶自闲虽坐着，可那眼神竟叫律阳生出被审视的感觉。
那是带着点赞许的审视，但律阳仍不自觉低下头。
“不用了。”叶自闲说：“有我在就够了，辰一清，我们去趟契木塔。”
等他再抬头，只瞥见叶自闲侧身出门，整个人非常利落，谈不上亲切，但刚才浑身散发的某种气势已经没有了。
“册子给顾琛送去...”
“他们夜里才回来，先放这儿吧。”叶自闲没回头。
辰一清乜了眼册子，转而对律阳颔首：“那就放着吧。穆彤那边你去搭把手，连淮之要敢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律阳低头领命，神识里又响起辰一清的声音‘查查仙界五百岁以上，名里带淳字的人，什么淳都要，只要这么念就算上，俗名也算，男女都要，仙阶属地登仙时间，列个单子给我。’
.
叶自闲走在沙丘上，踩得砂砾咯吱作响：“契木塔的蛇妖并不知晓赫莎娜到契木塔的具体时间。”
辰一清走在他身后，见那一头长发在风沙里张牙舞爪，一伸手，替他拢住：“别动。”
他用身躯挡住大风，蹩手蹩脚地捋顺发丝，打算将其收成个不高不低的发髻：“我小时候最讨厌栉发。”
叶自闲扭了两下，还是被按住肩膀。轻叹一气问道：“为何？”
“没娘呗。”辰一清轻笑道：“将军府也只管我两件事，管饭管饱，不饿死就行。有一日我与兄长打起来了，我哪知那日老头子宴请？不过就算知晓，打起来谁管得了这个。宴席毁了，换来一顿鞭子。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出现在宴席上叫老头子面上无光，打完鞭子就给安排了个嬷姆。”
“你不知道，我活了几百岁，只在那嬷姆手下痛哭过。”辰一清嘿嘿笑起来，手上动作却极轻：“她常常面带微笑，瞧着是个和蔼的，但手是真重，头回给我栉发便撕裂了头皮，被把着头发我也跑不了，一个劲流眼泪，却不敢大哭。但凡哭出声，她笑着哄着，把手里的犀梳当凿子使，一下接一下，还专往伤口招呼，是真疼啊！”
“不过我也收拾她了。”
“你揍她了？”
“哪儿能啊，五六岁的孩子，哪儿弄得过她。不过是趁她用饭，把恭桶倒她被子里好好捂着罢了。哈哈哈！”
一低头，见叶自闲不笑也不说话，睫毛耷拉着，像在思考，又或是发呆。活像中了定身咒立在原地由着他捯饬。
辰一清转念一想，磬灵化形大概不会有童年吧？向往做凡人的他，会不会因为没有经历过‘长大’这件事而感到遗憾呢？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叶自闲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从时间上说，蛇妖是先遇上周菁乔获赠转灵珠，之后发生三界大战，她游荡一段时间，听闻天神传说才去了契木塔。而天神传说源自赫莎娜，所以赫莎娜进入契木塔的时间，是在三界大战之后，到蛇妖抵达之间...”
“......”辰一清分不出脑子去思考，他有点纳闷，怎么给别人束发髻跟自己束完全不一样呢？
“...哎你行不行啊！”
“弄疼你了？”
“...没...”
叶自闲要起法，被他按住：“我能做好。”
叶自闲默默叹气，又道：“照此说，依凡人的寿命，神女现世不可能发生在二百年后。”
事实证明，自己束发技巧优秀，并不代表能在别人头上发挥出一样的水平。
辰一清犹犹豫豫地放手，面色有些尴尬：“要不...我挡着风，你自己来吧...”
单凭头顶摇摇欲坠的重心，叶自闲就明白发丝与手指的战场有多惨不忍睹。
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三下五除二整理好，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日你受煞气暴动影响，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并且，赫莎娜自己也有隐瞒。”叶自闲捋着碎发说：“我本想询问蛇妖具体到达契木塔的时间，可你还记得在魆市之时，孔茟对被困时间给出的答案有很大误差吗？”
辰一清点点头。
只见叶自闲迈开步子，脚下咯吱声再次响起：“我曾听说蛇妖天生对时间流逝不敏感，他们能记住事情发生的顺序，记住人的特征及来往要事，却没有办法判断每件事的时间跨度。即使融入凡俗社会，认识时间概念，在天性的影响下，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故而我们只能从赫莎娜的来历入手。”
“从塔桑泊死里逃生的人，在不清楚灭国缘由的前提下，一定会隐藏身份，隐藏来历甚至模糊时间。”
“赫莎娜曾告诉蛇妖，她们来自巴图霍。所以我查了一下这个地方。那是个比塔桑泊更宜居更丰饶，人口更多的绿洲。也正因此，大大小小的掠夺、侵占轮番上演。”
“但，人口即是劳力。”辰一清回神接话道：“丰饶的绿洲意味着多样的劳作，需要更多的劳力，屠杀无异于消耗胜利成果；反过来说，丰饶却纷争密集地区，抵抗力不高而有一定劳力的居民，尤其是妇女儿童老人，在面对异族掠夺时，谁做国主城主并没有太大区别，只需躲起来等待一切平息，依然能够维持基本生活，没有举家逃离的必要。所以你查了那个时间段巴图霍的情况吗？”
“没错。”叶自闲回眸一笑：“你说得很对。从巴图霍举家逃离的前提，是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只能向未知求生；又或者，他们是被驱逐的失败者。然而三界大战前夕到神女现世之间，巴图霍小型纷争不断，却并没有遭遇灭顶之灾，也没有发生城主更迭。”
辰一清抹了把额上的汗珠：“所以赫莎娜不是从巴图霍出来的，之所以说这个地方，是因为塔桑泊亦是绿洲，生活习惯上不容易被识破。不过...”
“怎么了？”
辰一清闷头想了一阵，又道：“没什么，这个以后再说。眼下的问题是周菁乔到底怎么从诛天阵中救下他们的？”
叶自闲望着契木塔城门，喃喃道：“器物所化之灵非生死时刻不会无故灵啸，能找着长云就能知道...”
神像中的蛇妖仍然很怕辰一清。
这回没有法咒逼出她的蛇尾，她以人形现身，两手提起宽大的袍子，指节发白，躬身缓步，脸上憋出礼貌的微笑。
不等她开口，叶自闲便问道：“赫莎娜有没有什么极其贵重，不轻易示人的东西？”
“呃...这个...”蛇妖攥着袍子，细想一阵了说：“没有什么贵重的...时至今日，赫莎娜的孩子们连金器都不用的...”
“这个贵重不是...”辰一清缓缓开口，蛇妖却抖了抖，抖完又感觉这位上仙虽压迫感依旧，但说话的语气态度与上回大不一样。
只好回个抱歉的微笑：“上仙请讲上仙请讲...”
辰一清语气更加缓和道：“你说想找周菁乔，根据我们已有的线索，她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蛇妖又抖了抖，猛一抬头，蛇瞳收成一线：“什么意思？她可是仙啊，怎么会...”
“仙也是会身陨消散的。”辰一清说这话时，双肩微不可察地塌下些许，只一瞬，两眼回神，定定地看她：“我们不能确定，但赫莎娜手中或许有一件东西能够还原事实。”
“什么样的东西？”蛇妖有些着急。
“周菁乔的剑。你有印象吗？”
“剑...”蛇妖两手搓着衣袍，嘴里不断念叨着：“剑...剑...和剑相似的...相似的...剑！”她突然叫起来：“我知道了！你说的贵重不是金银的贵重！我知道是什么了！要怎么才能确认？”
叶自闲说：“在哪里？我必须拿到它才能判断...”
“在...在...”她急得语无伦次：“周菁乔怎么会没了呢？剑在...剑在...是谁...”她仓促地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但还是有些许泪滴浸入因情绪激动而现出的鳞片缝隙。
她忽然两掌掌心相贴，像是要祈求什么：“上仙、上仙有没有障眼法符咒？或者别的什么...我我...我！偷出来，障眼法...换一把，不对，换一根、换出来！”
叶自闲见状反手抓住她，伸出两指向她腕间注入仙灵：“别急！别急。你得把情况说清楚，我们才能知道该怎么办。好吗？”
蛇妖深深呼吸，点头如捣蒜，每点一下，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就蹦出几粒泪珠，无声地洇入砂砾。
“你的气息已经开始恢复，继续行气，继续稳住呼吸。”叶自闲耐心的和她说话，耐心的等她恢复。
辰一清心口莫名有些堵塞。
原来叶自闲对谁都这样吗？
哪怕对方是只妖，并且修为烂成一坨屎，连障眼法也使不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献出自己宝贵而稀有的仙灵，替她行气。
原来对他而言，自己不是特别的。
“赫莎娜身边没有什么剑，但有一根棍子，她视若珍宝。她说是这根棍子，带他们穿过荒漠，走到了契木塔。”蛇妖已经稳定下来了：“她将此作为传家之物，如今想要取出来，只能用障眼法或者...”
叶自闲毫不犹豫地在她掌心画了个符：“去吧，拍一拍你要换的东西就可以了。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蛇妖说：“我会很快回来，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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