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勾勒出国主带着两支小队策马疾驰,从天而降的巨**阵逼近城池,飓风肆虐,漫天黄沙裹挟初升的太阳,黑暗再度降临。
风里藏着雷霆震怒,黄沙构成的勇士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嘶吼,白光砸碎了一切。
沙丘几度起伏,火红的太阳升起又落下。
深坑往东五里出现了坍塌。人群如蚂蚁行军,有序地走出地面,向着未知的方向缓慢移动。
烈日和沙暴带走了一些人。
绿洲与友善留下了另一些人。
那一串细小的黑点翻过连绵沙山,绕过是非之地,漫长曲折的求生之路终止于破败的城墙。
黄沙散了又聚,天神张开翅膀,城池在生长,城墙开满鲜花。
神女在花海中孤峰突起,脚下荡开殷红的涟漪,那不是鲜血,是醇香美酒。
尼珀对国主伸出了手,干枯七百年的尸骨在见到妻女的那一刻,终于生出了血肉。
很多人走了出来,带着长长的思念,还有千言万语。
“仙君,我没有见到我的妹妹。”这只溟鬼穿过相拥的人群来到江断云身边。
“莎妮娅在撤离的过程中选择留在塔卡绿洲,跟一个叫普琦的小子成家,活到五十一岁。一生平静安康。”
江断云说话时,束着两条小辫的莎妮娅笑着跳到了溟鬼的背上。
他没有回头,他要争分夺秒地看凌少初。
“你...每一个都记得吗?”凌少初眼眶微红,似乎有一种未知的力量不断向下牵动嘴角。
“我于大漠穿梭二十年,找齐他们口中的两万人。”江断云依然保持着单膝触地的动作,仰着头专注地说:“我把每个人都记录下来,生卒年月,人生经历,比生死簿记得还要仔细。”
“我又在大漠呆了三十年,暗中守护三十七溟鬼心中最重要的人安稳过完余生,用了点小把戏记录下来,以此为交换条件,只要帮我找到你的元神碎片,就能在今天,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好好的道别。”
凌少初颤抖的指尖攥紧了袖口。
“后来,我带着这些记录去找邻毗圣仙,他一眼也没看过。那时我知道,想为你正名我必须去上仙界。”
江断云深吸一气继续道:“我没有用你的灵丹,仍以清鬼出身的散仙身份,游历苦学三百年,以全科甲等成绩登入上仙界。如今隶属妙风殿,供职太华天部部卿,获封昱明仙君,掌中清福地。我终于有足够强大的身份、力量和条件去做这件事...”
他似乎没有一丝遗憾地笑起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这些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知道你怕麻烦,你的仙籍我处理过,没人会知道你回来。”
一向稳重有分寸的昱明仙君,在过去短短一两盏茶的时间,无数次需要深深呼吸以平复各种复杂而凌乱的情绪。
他再次抬头看向凌少初:“师叔,我在玉清峰建了一所宅子,待我处理完公务...”
他猝然咬下后边的话,颌角的肌肉因过于用力而凸起,独自咀嚼满口顽石般的苦楚。
“师叔,先去玉清峰等我好不好?”他说。
黄沙尽数归入木匣,放下执念的溟鬼接连化作黑蛾,像一片片绒黑的雪花,在严寒彻骨的洞穴中纷纷扬扬。
它们七百年的等待走到尽头,终于得偿所愿,愉悦地赶赴新生。
而江断云只身回到漫长无尽的黑暗中。
此刻他想多等一等,哪怕重复七百年前的对白也没关系。
可时间不多了。
他的法阵与号角一同到达。
凌少初没来得及回答,已然听懂号角意味着什么。
他跃出法阵,在趔趄中生硬地打断:“我是怎么回来的?”
“——昱明仙君江断云,残杀凡人,视仙规为无物!风督司奉公捉拿!”
“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凌少初失声大吼。
“不!我没有!”江断云紧紧攥住凌少初崭新的衣袍,他害怕极了:“师叔教诲,人命不可以换算。我记得!我全都记得...只是...”
“——闲杂人等速速撤离!”
那声音越来越近,江断云的语速也越来越快:“师叔你相信我!你先回去休息,我会给你解释!只求...只求你不要走!”
凌少初扯回衣袍,冷冷道:“既要解释,那就是有了?”
“事情不是这样...”
捆仙索的力道在一瞬间勒断了江断云的肋骨,那一声脆响凌少初听得真切。
“——江断云!藏得挺深嘛!”连淮之人还在甬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已经在洞中回荡:“恐怕你们这些清鬼,混进上仙界另有图谋吧?”
凌少初猝然一愣,又一道捆仙索闪过眼前。
他看着因同时遭受巨力挤压及法力镇压,导致颈间血络凸出到几乎爆开来的江断云,狠狠地骂了句:“傻子!”转身留下一团仙灵。
江断云左眼眼底血络崩裂,眼中一片血红,在如巨轮碾压的痛苦中嘶吼。
没有喜悦的重逢,无法了却的遗憾,陷入绝境的无可奈何。
只要再给他短短三十年或五十年,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恨透了辰一清,恨透了叶自闲。
但现在,唯一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他们。
“辰一清!”江断云开口呛出一团血沫:“我杀凡人,折损你五百年修为罪无可恕,但你要把制服仙界叛徒的功劳让给连淮之那个傻X吗?”
叶自闲几乎在江断云开口时闪身低语:“他要跟你做交易,我去追人。”
辰一清猝不及防,没抓住人。‘诶?’出一声,回头再‘啥??’一声,连淮之就进来了。
“哟!大将军也在啊!”听起来他散值后是要去放鞭炮庆祝的。
辰一清大步流星走到江断云面前立着,啧声道:“你这人真不厚道!依例只上一根捆仙索,他反抗了吗?你给上两根算是明目张胆公报私仇,我可是亲眼见着了!”
话说完,手指径直点上连淮之鼻子。
“哪儿有什么私仇...谁叫他是昱明仙君呢?万一捆得不结实,他把我炼了怎么办?”连淮之指尖一动,一条捆仙索回到袖中,悻悻道:“有大将军在我自然不怕了。”
连淮之转脸掸去公服肩头的浮尘,趾高气昂地指挥仙员:“都仔细点!溟鬼踪迹、凡人血迹、法阵符咒全都不可错过,把这洞里的石头缝也给我抠干净了!”
江断云顶着额上凸起的青筋在呛咳中倒气,又出人意料地笑起来,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什么。
连淮之回头冷哼道:“笑吧,上了镇仙台怕是没这机会了。”
“痛快啊...”江断云额角抵住冰凉的地面嗤笑道:“连淮之、连督头,指望用我这仙界叛徒换晋升吧?可惜费尽心思盯那么久,终不及大将军有勇有谋。”
连淮之心下一惊,不由想起方才洞口一幕。
——穆彤于众目睽睽之下抢走了凡人尸身。
不过,于仙籍残杀凡人案件中,相比尸身,魂魄是否入溟界更为重要。连淮之深谙此理,何况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绑人行凶的江断云。
可江断云一句‘有勇有谋’,不得不叫他心生疑虑。
那穆彤,到底是将军路上的小兔,还是螳螂身后的黄雀?
“辰一清,我佩服你。”江断云挣扎几下,似乎起不了身,索性躺着咬牙道:“但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还是说你从来没信过我?”
连淮之眯着眼,冷冷扫向辰一清,抢在他之前开口道:“江断云,你为何要杀这凡人?”
江断云道:“谁抓我,谁才有资格审我。你凭什么?”
连淮之不屑:“行,那我先问大将军。你为何叫穆彤劫走尸身?”
辰一清眉毛也没动一下:“哦?劫走了?”
说罢倏地笑起来:“怎么就让他劫走了?你打不赢他吗?没伤着你吧?嗐,他只是个三百岁的孩子,玩心重,当着下属下了你面子别介意。回头我说他。”
连淮之牙根有点痒,忍着咬人的冲动又说:“他此举既非你授意就好办了,看来穆彤那小子和这清鬼朝夕相处,受其蛊惑早已暗中勾结,杀害凡人他也有份。而大将军若非无意撞破现场,现在还蒙在鼓里吧?”
“这么说我该谢你。”
“不客气...”
“诶,那谁,纸笔给我。”辰一清打个哨,接过一旁仙员颤颤巍巍递来的纸笔说道:“你这故事编得跌宕起伏,精彩绝伦,我得记下来拿回去着人细写润色,拓了话本往书局里送,凡人都爱看话本,能赚不少银子。没办法,家里那位手散,几百两几百两往外掏,男人要养家,总得多干点副业。”
“......”
“......”
江断云微张着嘴,神经仿佛遭受未知力量的攻击,整个人陷入长时间扭曲的空白。
前边鸡同鸭讲已经够离谱了,现在这疯子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说家?为什么要暗戳戳地表现自己有对象?
江断云想咆哮,想质问,甚至想立刻马上被送镇仙台一了百了。
“哦...”辰一清斜眼乜他,嘲讽道:“你没有对象。”
江断云脑子里炸出一朵通红的蘑菇云,腿脚不疼了,捆仙索似乎也不存在了,噌地蹦起来吼声响彻云霄:“老子杀了你!”
见他闷头撞来,辰一清早有准备,猛一闪身,昱明仙君矫健的身姿直扑向显然还没从空白中回过劲来的连淮之。
好一个人仰马翻,热闹非凡。
一众仙员应声抬头,立马又唰地低回去。
连淮之手忙脚乱地踹翻江断云,站起身来绿着眉毛指向辰一清,手指在抖,臂膀在抖,浑身都在抖:“你俩别给我在这儿演戏!你辰一清会拿五百年修为做赌注钓江断云上钩?别他妈扯淡...”
“演你个头!坏我好事、无耻嘲讽!老子要杀了这混蛋!”江断云扭动身躯一通乱骂。
“你闭嘴!”连淮之抬腿又是一踹,毫不客气地把江断云踩个以面着地,再抬头已是一副胜券在握之势:“但凡仙籍,风督司皆有监管之权。哪怕你辰一清是大将军也不例外!究竟是未雨绸缪或是暗中勾结,有的是时间慢慢查。”
“不妨告诉你,穆彤劫尸之前,那凡人魂魄早被我放走。此刻恐已得溟泠使接引,横渡溟川姓名落册了。不管你有何谋划都晚了!”
江断云闻言一怔,心道这人手脚确实够快。
他早已另设超度之处,以安抚宁从风的魂魄,更于尸身施加封印,确保魂魄稳定。岂料连淮之来得这么快,不仅拦截尸身,更将其魂魄放出,真真是生怕宁从风死得不透再生枝节!
“连督头!您脚下有法阵的痕迹!”
连淮之听闻此言心头已大喜,整理衣袍,假意恭顺地做个请:“一旁聊着?大将军要插科打诨胡搅蛮缠我都奉陪。只是莫妨碍仙僚们做事。”
江断云被提着后衣领扔进角落,两手被缚,好不容易靠墙坐起,见辰一清打坐犹如老僧入定。待连淮之立在身前,三人就这么鼎足三分地杵着。
忙碌的仙员,此起彼伏的灵光,寒霜四溢的洞中竟有种热火朝天的氛围。
上仙界出了叛徒可谓千年难得一遇的大案,何况主犯乃清鬼出身,又勾结溟鬼,此事细查定然牵涉甚广。
这不是风督司或哪个圣仙殿能独办的案子,但谁能主办,且办下来了,谁就能进一大步。
若是落在连淮之手里,风督司副司督就是他囊中之物;若是落在辰一清手里,三百年零功德不是问题,单靠这一功劳便可立身空置七百年的景耀殿正殿。
这如何能不争?
想到此,连淮之却越发不安。
若要抢功,他就这么由着风督司在眼皮子底下搜集证据?他手上就一具凡人尸身能说明什么?
还是说...他真拿五百年修为下赌注,近水楼台早搜集了证据,此刻才能这般自在?
又或者,这里并非杀人现场,辰一清在此装装样子,实则将獒奇营放在真正的现场仔细搜索?
连淮之焦躁,江断云亦是焦炙。
辰一清到底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刚才一通胡搅蛮缠,眼下又如此淡定,到底要干什么?
现场痕迹被风督司找出来那是早晚的事,辰一清不赶紧押着自己回上仙界领功,还在这地方耗什么?
“连督头!祭台上有线索,似乎是凡人血迹,请您过去看看!”
连淮之暗自叫好,昂首挺胸笑道:“来两个人看着,大将军怕是要想好如何狡辩了。”
待他走远,江断云翕开眼,低声道:“别把功劳拱手相让,别辜负叶自闲拼了命去追我师叔。”
“呵!那你可太不了解他了。”辰一清眼也没睁,嗤笑道:“他不是为了帮我,我也不是为这屁大的功劳。”
“也是。”江断云咬牙扯起嘴角:“大将军何等风光,岂需功勋装点...”
砰!
辰一清这记肘击只用了三成力道,江断云听得咔哒一响,眼前短暂的黑暗散去,一股黏腻新鲜的热流浸入左眼,眉骨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