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江断云主动提出做交易，见到宁从风复活后突然反悔暴走。
让宁从风复活确为辰一清的计划，但反常的穆彤，消失的凌少初，袖手旁观的叶自闲，桩桩件件都不在计划之内。
“这...”辰一清手捂额头转着圈踱步：“穆彤呢？臭小子为什么不回话！背宁从风去鹿平雪山的到底是他本人还是叶自闲假扮的？”
“是穆彤本人。但...”吴元沉声道：“自结界出来后，穆彤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靠！里面到底...”
“同川医馆，你俩去一个。”叶自闲声音比人先进屋，嘭的一声，书案上多出个箱子。
辰一清冲吴元律阳一摆头，二人心领神会。
“不要关门，不要结界，院里留个人便好。”叶自闲打开箱子，一摞摞书册被挪上书案：“你是目击者，近日一定会不断有人来问话，不能...”
辰一清一把抓住他，急问：“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让穆彤告诉你...”
“不是我。”叶自闲一手翻着书页，头也不抬：“是凌少初...你自己看！”
他一把将展开的书册怼辰一清脸上，转身展纸研墨。
【元神碎片入凡人肉身...与魂魄融为一体...待命数尽，魂魄离体之时以法力剥离元神碎片，可保凡人无伤...若强行取出，魂魄缺损，肉身承受巨大痛苦...以仙灵混碎片重入肉身或可修补。】
辰一清顿时醒悟，江断云定是认为自己为保五百年修为，对凌少初下手救活宁从风，才会说出那番话。
他接连翻了几本，惊觉那一整箱全是七百年来，关于二百六十六个载有元神碎片凡人的记录，以及基于此，对元神碎片与魂魄、复生之术的所有研究手记。
江断云没有说谎，他离开大漠后，将三十七溟鬼散出去，满世界寻找凌少初的元神碎片，由于持有完整的灵丹，他只需分出一点仙灵，做好封存，溟鬼便可以此感应。
或许从第一个人开始，他从未起过杀心。
他只是极有耐心的暗中护着二百六十六人走完人生，悄无声息一点点把凌少初拼起来。
“为何...”
为何不能多等一等？辰一清想问。
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混沌兽封印遭篡改已然暴露，今日之后，法阵不存，混沌之气不在。就算江断云有耐心陪完宁从风一生，也不见得再有获取混沌之气的机会。哪怕他按兵不动，三十多只溟鬼也会在今日被消灭。
没有混沌之气，法阵无法运转。
没有溟鬼，凌少初心结怎么解。
七百年长路漫漫，相思煎熬，他与毕生所求只隔一个宁从风，一步之遥。
“他等不了...也等不起...”辰一清喃喃道。
叶自闲执笔之手微顿，踌躇间薄唇抿得发白，再落笔时，墨渍略显干涩。
“那也不是对宁从风下手的理由。”
叶自闲展开眉间褶皱，说：“身为强势者，面对弱势凡人应有基本的克制。宁从风是人，不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
“凌少初当年是失手，可错了就是错了，他甘愿受罚。江断云至今无法理解，此事无关三十七人换十八万人是功是过。”
“如今他用宁从风换凌少初，是认为凌少初会因他七百年执着而活下去吗？真乃自大无知之举！”
“何况，强取元神碎片导致魂魄缺损的结论，若无试炼从何而来？魆市那一匣子熔炼出的灵丹，何尝不是出自那帮溟鬼之手？凌少初若知晓，如何活下去？他想得太简单...”
猝不及防环上腰间的手臂带歪长毫，一纸工整笔触打了个转，突兀又生硬。
“你干什...”
“别动。”辰一清嗅着他的发说：“你的道理太多，我得抱一下。”
这打岔没道理，但有效果。
叶自闲不得不分心去想，脾气过了也没想明白，还烘出一身汗。
无奈道：“二者有何关系？”
“你啊...”辰一清埋在他颈间，似笑非笑：“真是不懂人为了心之所向能有多疯狂。”
微风穿堂过，泛黄的书页无声翻掠；斜刺进屋的光束载满金灿灿凌乱飞舞的细尘。
无言的间隙，满室清亮。若无烦乱之事，这午后相当闲适。
叶自闲在短暂的沉默中几乎要化在那胸膛里。
“我一磬灵为什么要懂这个。”他把指尖细微的颤动团进纸张，胡乱抛开。
“好，不懂也没关系。”辰一清收紧臂膀，让自己埋进一团天宝香中：“凌少初没了？是看见这些记录，再次震碎元神吗？”
“手记是刚从玉清峰取来的，他没见到。”
叶自闲拨开腰间的手，再次埋头画阵，嘴里说道：“我不知结界里发生何事。只在结界散去后，感应到凌少初的元神灵丹都在宁从风肉身之内，为免横生枝节，已将其封住。你先看这个。”
那张纸上画着魆市见过的还魂阵。
叶自闲又抽出一本手记摊在他面前。
辰一清左右打量，当即一愣。
手记中的法阵，与还魂阵大体相同，而工整清晰的字迹辰一清熟悉。
这是江断云四百年前对灵气驱动复生术研究的记录。
叶自闲坐回圈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扶手，思绪飘得有些远：“从还魂阵看，我以为江断云就是魆市之主，可若是如此，他在鹿平雪山的做法实难理解。”
他们破不掉那面混沌之气竖起的咒墙时，叶自闲独自去了混沌兽封印地。
暂时落脚鹿平雪山的混沌兽名为乌夏，十三个封印中，六个有改动痕迹。
但由印而生的咒锁皆完好无损，因此乌夏与名为梵竺，链接魆市的混沌兽状态完全不同，它没有丝毫狂躁，哪怕叶自闲近身也相当温顺。
与魆市改动封印，强令梵竺持续还原混沌之气不同，乌夏未连接任何法阵，也无长时间还原混沌之气的痕迹。
尽管心存疑惑，但当时情况紧急，没法细查，叶自闲只能先动手解决了被改动的封印，又迅速检查过气脉。
谁知回了洞穴竟发现咒墙并未消失，法阵亦持续运转，这说明混沌之气并非来源于封印地。
后来，他去玉清峰前，回鹿平雪山跟上仙界调查组打时间差，赶在乌夏封印地转移之前，做了一次仔细的搜查。
终于发现了问题。
江断云用乌夏还原混沌之气不假，但并未直连法阵，而是将混沌之气存储，加封印藏在鹿平雪山深处，平时以小鬼杂乱气息作掩护，有需要才取出使用。
从遗留的痕迹看，他多年来一直维持此种做法，并非临近事发才改变。
相对而言，魆市以融合阵获取混沌之气的手法更聪明。江断云的做法不仅不够简单便利，他身为昱明仙君，不时从繁忙公务中抽身前往混沌兽封印地，亦有很大风险。
几乎相同的还魂阵说明魆市他有份，若他既已掌握融合阵，为何还要这般麻烦？
“魆市之主不是他。”辰一清神色笃定：“一来，那时他指望咱俩以后照顾凌少初，不会也没必要对我说谎；二来，轮回阵是他拆出来的。如果他跟魆市有关，我让他拆法阵时完全可以装傻不掺和，能拖一天算一天。”
“若非魆市法阵暴露，乌夏落脚鹿平雪山。凡间几十年后他的计划圆满，不仅悄无声息地带回凌少初，还能继续做昱明仙君。”
“只怕是真不知魆市内幕。”
“他是如何找到混沌兽封印地的？”叶自闲问。
辰一清摇摇头：“不及细问。眼下风督司要把熔炼灵丹、溟咒摄魂算在他头上，这些事想弄明白需要时间，还有机会问他。”
叶自闲听罢再度蹙眉沉思，贝齿微露，不疾不徐地轻咬指节。
辰一清看上一阵便口干舌燥，抓住那手说：“几百岁了还吃手，这习惯得改！”
不改以后得挖去多少人的眼睛？还不忙死我。辰一清心道。
“你想保他。”
叶自闲没有挣开，只抬眼把他看着，话音里不带疑惑，也没有笃定，只是一句淡淡地陈述。
辰一清倚靠桌案，居高临下地接住投来的话与视线，摆弄着团在掌中的修长手指，漫不经心说：“宁从风没死就有机会。”
他能看出叶自闲眼部线条在以缓慢的速度收紧，料想今日这通训，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便低头盯着那手，不再言语。
岂料叶自闲顿再开口时，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上仙界的事，轮不到我瞎议论。”
他想抽回手，辰一清却不放，他又说：“但从行事风格看...说不定真不是他。”
“咱俩想一块儿了。”辰一清笑道：“我想办法见他，用凌少初元神灵丹俱存作条件，试试能不能问出什么。”
叶自闲轻叹道：“你这么有信心能保下他？”
“试试吧...”辰一清咧嘴笑得意味深长，只一眨眼便转了话头：“宁从风怎么样了？”
“性命无碍，得在医馆躺上几日。比起他，还是关心一下你的彤儿吧...”
穆彤于鹿平雪山说完那些话，便埋头照顾宁从风，任谁与他说话，只有点头摇头两个动作，神色亦十分迟滞。
吴元律阳观察老半天，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是不是被割去了舌头。
转头端来四份羊汤，眼睁睁看他风卷残云，二人摸着下巴点点头，确定孩子舌头尚在，食量如常，既没附身也没夺舍。
恐怕是亲眼看着自己交到的第一个凡人朋友，被日常崇拜的仙君所杀。一朵云单纯憨直的内心世界遭受暴击，四分五裂，需要点时间重建城池。
辰一清听完他俩的结论，点头表示赞同，并附上一句，或许到了不爱理人的年龄也说不定。
嗐，哪个孩子没这阶段！能吃就好。
叶自闲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显然结界内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穆彤变成这样，你们一同出生入死的，怎么不仔细问问？
放心，辰一清手臂架在叶自闲肩上十分得意，孩子打小跟着我，得真传自有分寸。若有要紧事轮不到谁开口问。他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小叶不用担心，昂。
叶自闲乜他一眼，得你真传，那分寸真是没个准数。
“吴元留下搭把手，别饿着彤儿。律阳跟我回去，有话问你。”辰一清懒散地抻过腰，满脸赖皮相：“小叶你东跑西跑上天入地的，累不累？回去泡个澡一起...”
话音未落，面色愣怔，二指点上太阳穴，满脸凶相的大将军又回来了，跟戏班变脸似的。
“来，先送你回去。”
辰一清放下手，律阳两脚并拢立得威严肃穆。
“连淮之动作够快的，这就上天音殿了。”
叶自闲一句连淮之又是谁还没问出口，人已经在辰一清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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