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申柏宗住在官舍,隔壁便是州衙。尽管时过亥正,衙署之内依旧灯火通明,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起初申柏宗听人通传叶自闲来了,吊了几日找不着人的心是放下来了,等人一进屋,后边跟着个辰一清,那张脸瞬间就拉到了地上,也不寒暄,直言有两件大事。崇华山百人坑已归于不要紧的那件先说了。
启州多金矿,三大产量最高的官坑皆在州内。
而崇华山金坑多为私坑。
当朝虽开放部分金坑开采权,但对其管理有一套严密、严厉的机制。即便拿到开采权,仍然要在属地官府的严密监管下进行作业。
然而在明光不落之处,总有意料之外的阴影。
“私坑夜间的矿夫比奴隶更低下,正经人就算撕毁公凭卖进去了,难免百密一疏,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而逃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就算逃跑也不敢报官。”申柏宗把声音压得很低。
历丛阳在崇华山百人坑边就把几个私坑主押来审了。果不其然,这些逃犯虽来自不同金坑,却出自同一拨人手中。
而有了申柏宗的提示,那俩假骗子的画像来得也快。往各坑主面前展开,便是纷纷点头如啄米,说正是这两人。
申柏宗手指扣着台面长话短说:“根据口供,那俩半吊子为控制逃犯,专门研制出一种迷药,靠这东西,一个个背着人命的莽汉子对他俩唯命是从!”
“离谱,”叶自闲拢着手问:“有大夫看过吗?”
“看过,还请到了御医所告老还乡的权威,看过后确认是迷药的方子。”申柏宗又道:“说是药下得猛,有致幻的效用。”
辰一清挪了挪身子,问:“亡命徒警惕性高于常人,怎会毫无防备地服下迷药?”
申柏宗看见他就来气,不想说话,只把他晾着。
就在气氛即将彻底凝固的刹那,叶自闲向着申柏宗一偏头,说:“为什么呢?”
哟,还挺有搭档那味儿?
申柏宗默默翻了个白眼,说:“常规暗器,吹箭。”
叶自闲哦了一声:“所以呢?抓了人拿了供词,细节闭环,启州自己查就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曾做过点石成金骗局,能做出迷药也不奇怪。奇就奇在他们一口咬定迷药方子是梦到的。”申柏宗展臂靠进椅背道:“骗子嘴里没几句实话,但历丛阳不得不考虑非人之力的因素,毕竟他今年面临大考,办好了或有进皇城的机会,可办不好,想留在启州也难了。他来找我这个师兄,我拿不准。只能问问你方不方便再替他看看。”
客气话是说给辰一清听的,里子话叶自闲明白。
事他已经看过,能确认中间有问题,只是法力恢复有限,找不出破绽,希望叶自闲出面。
“行啊。”叶自闲笑道:“谁不想在启州做官。办成了怎么说?”
“知道漠县困难。”申柏宗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我提三十两,他没意见,想听听你的意思...”
啪——!
叶自闲没说话,辰一清急了,一巴掌下去圈椅把手断成了两截。
“开什么玩笑?我家小叶在解县抓个鬼收了七十两外加一个干儿子,历丛阳要保州录事参军的位子才给三十两?”大手一挥:“不可能!至少一百两...”
“荒唐!”申柏宗斥道:“什么我家小叶?”
“坐下!”叶自闲抬腿轻轻踢了正起身撸袖子的辰一清,心平气和道:“他说的是黄金。”
辰一清没看他,顾着跟申柏宗眼神交锋,雷光火闪。
他挽起袖子,扯开领口,活动着脖子转身说:“凳子怎么坏了?我去院里修修,小叶啊,好好聊聊,咱漠县就靠你了。”
申柏宗:“......”
辰一清不看他,提着凳子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历参军人挺好,申大人...也还行。”
申柏宗想叫人把他撵出去。
转念道,早晚有一天亲手教训这混球,便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
闭眼、吸气、坐下,再抬头,见叶自闲捂着嘴,强压的眉眼颤颤巍巍。
趁辰一清没回过头来,咬牙切齿气鼓鼓地问:“你笑什么?”
“咳!没有。”叶自闲立刻板着脸:“问题出在哪?”
申柏宗张了张嘴,视线越过对坐的叶自闲,意味深长地往院里瞄一眼,然后说:“请叶捕快核实一下,这两人口中有高人托梦是否属实。”
不过他手指悄无声息地沾了茶水,在桌面写下‘鹁鸽’二字。
“两骗子住鹤州联城,乃当地鹁鸽户。屋子搜过,历参军给了牌子,你随时可以去看。若能处理彻底,感激不尽。”
又写下‘奴牲’,打上一个问号。
叶自闲蹙眉道:“鹁鸽户?不是人牙子?”
“表面上是,其实另有玄机。”申柏宗抹去桌面水渍笑道:“历丛阳誊抄了一份供词,你看过便知。”
“有没有提到皮三元这个人?”
“有,具体什么情况你自己看。”申柏宗有些急切:“我要说第二件事。”
“中金政变,大漠乱成一团。震璋、永德两地人和银子都升了档,上次答应拨给漠县的银子...”申柏宗一口气说完,叹道:“没了。”
衙署内小跑或疾行的脚步声不时响起,远处文书唱报声还在回荡,院中持续的敲击声却蓦地停了。
“无妨,军防乃第一要务。”叶自闲淡淡地说。
院里的凳子扭转方向,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敲打声又响起来。
“醋柳地影响已清除,防风林根基尚在,多是补种,有人就行。麻烦的是滤水工程,缺有手艺的师傅...”
申柏宗正在桌面写什么,头也不抬:“这事昨日顾琛来说过,跟知州打擂台到天黑。带着同川几个大师傅回去的。还挺有本事,工钱全是铁公鸡李大人批了条子州里出。”
叶自闲一愣,心道顾琛平日里跟李知州没少打擂台,搬条条说道道他根本不是李大人的对手,多年来输多赢少。
这回火烧眉毛逼急了,恐怕撒泼打滚耍赖皮全用上,才在这节骨眼争取到实质性支持。
随即轻笑道:“也好,至少要到人了。他念叨起来挺可怕...”
他看见桌上的字,声音戛然而止。
冰川、鳞。
申柏宗把字抹掉,干涩地说:“是挺能念叨...”
辰一清还在院里敲敲打打,初夏的风灌进屋里,带着热气。呼呼风声更像从浦曷达远道而来的叹息。
桌面留下断断续续的水渍,是与夏夜格格不入的冰珠。
龙鳞不会无故脱落。
“历参军能不能给个定银?”叶自闲艰难地回神,说话时手指在桌面快速移动:反应?
“他说过先给十五两。”申柏宗说完,面前多了一个字:微。
二人的身影跟随灯苗闪烁,叶自闲五指成拳,指节散了血色。
“聊胜于无嘛,”申柏宗神色凝重:“先收着,你说呢?”
叶自闲当然知道龙鳞也有法力可用。
之前种种迹象表明真身陷入沉睡,却无人敢断言真身的受损程度,更无人知晓妖元碎裂后,真身会受何种影响。
他们只知道,龙鳞非毛发,岂会轻易脱落?
如今浦曷达挖出龙鳞,无疑是对消沉的妖族再施一记重击。
但无论叶自闲、申柏宗还是乐长老,都没有受挫的时间,他们必须将如何应对一具损伤严重、甚至可能四分五裂的真身考虑进去。
在仙界步步紧逼下、在气脉不断震荡中,花成百上千年修复?
这根本不可能。
或者彻底放弃,从此躲进盘龙峰防御领地,静静地等待妖族从世间消亡?
没人甘心。
申柏宗当然更不甘心。
他将视线缓慢、深重地移向灯火通明的院子。
找到真身才有取回力量的支撑,但那是辰一清出现之前。
比起他们的苦口婆心,龙鳞的出现,更真切的危机避无可避的放在叶自闲面前,他若再不放弃幻想做出决断,那么妖族几百年的挣扎将彻底化为灰烬。
“申大人哪里的话。”申柏宗眼底腾起的杀意被叶自闲打断。
“十五两黄金解漠县燃眉之急,怎会聊胜于无?”
“不至于此。”他意有所指,十分用力地写下‘挖’字。
“事务繁杂,”叶自闲说:“总得一件件来。冲着历大人的慷慨,这桩事怎么也优先替他办了。亏得近日漠县多了个辰师爷,否则,此事我办着也棘手。”
申柏宗品这话好一阵,怎么都觉得别有深意。
明面上叶自闲伤着,历丛阳的事没有辰一清确实难办。但妖族之事与这没大没小的傻子只有你死我活的关系,棘手什么?
抬眼见他云淡风轻地抿着茶,越发困惑。
这是要做什么?他拿不准,犹疑着在桌上写下‘牵制’二字,只见对方回了一个‘等’便再无下文。
.
漠县在天光时笼进一片朦胧烟雨,空气却像长着毛刺,使呼吸变成一种折磨。
叶自闲靠着辰一清的净元清灵咒勉强睡了会儿,到点醒来,拖沓地打着哈欠泡进灵泉。好一会儿后,舒坦得又要睡过去,倒被辰一清一嗓子‘噢哟呵’嚎得差点滑进池里。
众所周知,起床气和喷嚏一样,是忍不住的。
叶自闲反手一拳砸他胸口骂开了:“看供词还是看话本?一惊一乍的烦死了!”
辰一清贱兮兮地说大清早就想念夫君的胸膛可以直接靠进来,这儿!他提气,拍得前胸啪啪响。说这就是你的枕头。
叶自闲带着救命的表情瘫了下去。
辰一清嘻嘻哈哈地挥手,供词飘开了,便把人揽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啄着发缘问怎么了,昨晚睡不好又不肯要仙灵,哪有人像你这么犟的?
叶自闲懒得对他各种死乞白赖的行为做出不必要的抵抗,顶着满头黑线,生无可恋的脸颊被亲得变了形,烦闷地问他供词到底说了什么。
跌宕起伏相当有趣。辰一清说,跟看话本没太大区别。
据俩骗子交代,出狱后二人决定痛改前非,上酒楼做跑堂,后厨杂务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干不长,辛辛苦苦一个月,到手也就几两碎银,跟以往大鱼大肉的日子差别太大。可想想六十大板和狱里的日子,还是咬碎牙熬着。
某日无意中听闻当地乡绅家长子酒后与人斗殴,被人打死,凶手当场逃脱,缉捕公告发了几个月,一点音讯也没有。便放出消息,称提供凶手可靠线索者,可上他家领一笔丰厚的报酬。
二人早年流窜各地行骗,也识得不少江湖人士。当即记下此事,转头打听起来。
也是运气好,三五个回合,便找到关键人物,拿着线索去了乡绅府上。
没想到这老爷付了报酬又提出个要求,说若将凶手扭送官府以命抵命太便宜他了,见二人衣着寒酸,拿出一盘码放整齐的银锭,称三日内提着凶手双手双脚外加脑袋上府来,便能带着银子离开。
俩骗子见了银子什么也顾不得,当即一口答应,拿着线索报酬大吃大喝一顿,才想起来谁也没胆量提刀杀人。左右报酬到手,也够过一阵子,索性跑路算了。
跑一半,全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又凑脑袋琢磨,竟想出个阴损的法子。
先蹲守衙门,专门留意那些哭喊着要老爷做主的人家,结合缉捕公告,选定受了大委屈,家境贫寒,又有做苦力男丁的一户人家。设下圈套,打着伸张正义的名头连哄带骗,竟让那年轻气盛的男丁稀里糊涂地将凶手杀了。
这单生意就这么做成了,也将三人彻底绑在一起。
没过多久,一个骗子于梦中见到一位仙气飘飘的老者。
老者称其乃世间少见的义士,惩恶扬善,值得褒奖。于是赠其护身牌,以及一副药方,更指点其第二日务必赶到鹤州联城,出八十两银子买下当地正在出让的鹁鸽户,来日必有大用。
待他醒来,只见桌上真真放着什么也没写的牌位以及药方。正寻思着自己手头也没有八十两,同伙骗子夺门而入,手里也拿着牌位及药方。
二人即刻深信不疑,照梦中老者所言办了。
盘下鹁鸽户的第二日,竟又听闻联城富户悬赏匪徒线索,二人再次纠集动过刀子的男丁,依样画葫芦做成了第二笔生意。
这件事令二人激动不已,渐渐的也明白了鹁鸽用途——传递消息。
“我靠...这也太离谱了...”叶自闲盘腿坐在榻上,由着辰一清替他栉发。
“可不是,”辰一清笑道:“二人早年走街串巷积累了不少信息渠道,接着花了点时间在各地找杀手。后来,他俩就靠着鹁鸽传信,既搜集各地消息,又往各地发展的杀手递指令及迷药。很快就把事做成了。”
不过二人始终挨过板子下过狱,深知这买卖不能做一辈子。一年之后已有收手的打算。怎奈生意越来越好,怎么也停不下来。
到了近两月,多地频发同类凶案,终于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们也知道必须收手了。
可手上还堆积这么多案子该怎么办呢?
一方面,收了委托金不办事,失信于人早晚捅破天;另一方面,急于出手风险太大。二人又琢磨出一个主意——将已掌握线索的凶犯打包,囫囵卖进山。
此举既能了结手中累积的案子,又能再赚最后一笔。事办成了,买个新身份,从此一别两宽自寻出路,算是金盆洗手了。
叶自闲听罢无语至极,有这脑子干点什么不好?再一琢磨,又道这不对啊,既然是要从此隐姓埋名,为何要搞出百人坑这么大动静?
辰一清替他捋着衣领,又扶着肩将人转来转去地打量,仿佛在为亲手打造的优秀作品查缺补漏,末了像有什么遗憾似的,啧出一声,伸手往自个儿怀里摸索。
他们不承认干过这事。辰一清摸完怀里又摸袖袋,说不过历丛阳够利索,不仅抓了俩骗子,还将所谓的行刑队员抓了个七七八八,个个指认是接到鹁鸽传信,叫他们去崇华山办事的。
行刑队员里有皮三元吗?叶自闲歪着头,搞不懂他顶着一副天塌了的神情在找什么。
昨夜烦心事太多,又费大力气拒绝辰一清日渐得寸进尺的‘好意’,一大早脑子里跟塞了团浆糊似的,稀里糊涂由着他摆弄。这会儿突然想起某次辰一清捯饬着装的‘壮举’,瞬间感到不妙,转身要去找铜镜。
啊,找到了!不等叶自闲反应过来,辰一清已在他手指套上一支金灿灿的指环。
皮三元这样的受害者,正是他们发展行刑队员的标准。辰一清说着把人带到铜镜前,又说瞧,我家小叶公子多好看。
这是...?叶自闲哪里还顾得上看铜镜,只盯着澄金素净的指环目瞪口呆。
夫君送你的礼物。辰一清笑问是不是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不是...
噢,辰一清捏着他下巴,亲了一口垂涎整晚的嘴。不准叫我折成现银,他瘪着嘴说省得你又拿给顾琛那小白脸。
叶自闲噗嗤笑出声,说你确定是这么戴吗?
辰一清瞪着眼把他搂紧了,说当然,大男人不戴拇指戴哪里?姑娘才往别的手指套呢,你是大姑娘吗?
不是。
叶自闲将手翻来覆去地看,说我只是问问,从没戴过指环也不知该往哪戴。总觉得戴大拇指挺不方便的。
哦,那巧了,我也从没送人指环过,但拉弓戴韘不都戴大拇指吗?韘和指环没有区别,你信我,多戴戴就习惯了。
叶自闲瞬间醍醐灌顶,盯着套在右手大拇指威武霸气的纯金指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有道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