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来看亲人吗?”门外进来了一位拄了拐杖的老妪。
她颤颤巍巍走到管硕身边,仰起脸,看不出她原来生得如何模样,因她脸上尽是深深浅浅的刀痕,看着颇为可怖。
“吓到你了吧。”老人沙哑着呵呵笑。
管硕摇摇头,盯着老人碧空一般清澈透亮的眼神,跟着她浅笑。
“嗯。”老妪眯着眼,佝偻着身躯朝那些石牌位走去,凑到近处去看每一个石牌:“要找也许有些困难了。有的还有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有啊。”
管硕心中已有猜测,却僵直站着,抿着嘴,问不出口。
“请问,这些,是……”管硕最终还是开口。
“哦?”老妪回身看向她,又看向管硕身边的鬼面怀青。
“呵呵,”老妪朝他们招了招手:“来。”
他们跟着老妪到西边一个凉棚中。
“坐吧。”老妪朝石凳子摆了摆手。两人便坐下。
“这些,是磷沼战役中牺牲的磷沼人。”老妪自己也坐在一旁,收了拐杖,将脚往前一伸,发出感叹:
“磷沼啊,磷沼。”
“老身有记忆起,便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每天混迹在虹霄国边境,谁家有吃的,便去要一口,谁家有工,便到谁家去。长大了之后,脸上的斑纹愈发明显,遮掩不住,也知道了自己与常人不同。这些,”老妪点了点自己的脸:“有些是被人划的,有些是老身自己划的……呵,”老妪耸肩一笑:“没有办法,找不到父母,连说理都没地方去说,就这么活着。”
老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自己的脸:“渐渐的,我们这些经历差不多的,就聚集在一起。大家聚在一起,便觉得日子能好过一些。”
“没有房子,我们便自己造房子,没有吃的,我们便自己打渔、打猎,没有衣物蔽体,我们便自己收桑麻,织布匹。”老人眼中愈发光亮:“那是一段好日子……我们相互有了家人,有了朋友,有了爱人……时常有欢声笑语。”
老人闭上眼睛,停顿了很久。
她缓缓睁开眼:“我们不依靠别人,也不影响别人,可是他们都说我们是异种,是灾星,是祸害……”
“一开始有一些小的冲突,”老妪叹气:“说不清是谁的责任。也许是旁人的一句话,也许是旁人一个鄙夷的眼神,又也许是一次不公平的对待……说不清……”老妪摇头:”我们这里就有人气不过,报复了回去,事情愈演愈烈,还牵连了几条人命……直到他们出兵将我们逐出国境。”
“我们只能走。”
“走啊,走,走了很久。穿过湖泊,穿过荒芜地,来到这里。”
“这里地广人稀,荒无人烟,没有人因为我们的不同看不起我们,也不用再害怕有人时不时来驱逐我们。我们便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也接纳所有迫不得已来此地的异乡人和异种。”
管硕绞着手。
“可是他们还嫌不够。”老妪冷下面孔。
“他们见不得我们在这里立足,见不得我们在这里开辟新的天地。”
“他们要将这块无人之地也夺走。”
“哼。”老妪冷笑:“他们想错了,我们不与人交恶,也绝不任人欺辱。”老妪看向祠堂中的石牌,仰起头露出骄傲的神情:“异种虽多面目丑陋者,却也多天赋异禀者,他们以为吓一吓我们就能让我们把地盘乖乖交出去,绝无可能。”
“这是属于我们的地盘,是我们亲手打造的家。”
“后来,越来越多的异种进入磷沼,投入磷沼,小家与小家相互连结,变成了国,也有了领袖。不论我们父母是谁,不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知道我们身体中都有相同的骨血,叫做磷沼。”
“敌国再来犯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去搏杀,直至流尽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啊……”老妪捂住心口,哽咽道:“那是最艰难的时候,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尸体往回送,我就在这里,”她指着那些牌位道:“在这里给他们收尸。我的亲人们……有的没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有的没了头,有的,”老妪说不下去,拍着心口。
“这些送回来的,都有名字,没有送回来的。”老妪沉默着摇头。
管硕低下头,咬着唇,胸中剧痛,她能明白那种感觉,家人没了,家也没了,但现实当前,她不能沉溺于悲伤,必须强打精神,保持头脑清楚,做出判断和行动。因为还有路要走,还有跟重要的事要做,还要活。
“啊……”老妪侧头点了点自己眼角:“老身已跟久没有跟人说以前的事啦。”
“琴奶奶!吃饭了!”门口进来两个小孩,两人一起拿着一个竹篮:“今日有你喜欢的蓝尾鱼,娘说这条最肥,给你清蒸的。”
“咦?”两个小孩看到管硕和怀青坐在这里,好奇道:“这不是刚刚码头的神仙姐姐?”
管硕看了眼怀青,见他不动,便自己站起身:“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
“哦,村中银杏树下有间食肆,都是当地的东西,两位若饿了,不妨去试试。”老妪笑着看两个小孩忙活着端上吃食,朝管硕和蔼道。
管硕超她行了一礼,便退出庙外。
“琴奶奶,他们是谁呀,那姐姐生得好看,身边那人却怪奇怪的,在我们这里,还需要戴面具吗?”庙中传来小孩清亮的说话声。
管硕顺者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余光看到怀青跟在她身后半步,没有脚步声。
太阳已落山,天边还有些余晖,管硕看着这余晖中的村庄,心中竟一片平和。
后续的一些事情,管硕结合千凛国记,大致能猜到几分。
虹霄想要吞并磷沼,便找由头进犯,神舟大陆本就有不容异种的规定,故而虹霄觉得进攻磷沼理所当然,满垣边境与这里接壤,大约也想分一杯羹,却不想磷沼如此难攻,且奇人辈出,反被打过边境,使本国不保,便转而向其他国求助。
但其中虹霄与满垣如何向他国叙述,并不为人知,他们或许并没有将自己的私心袒露,只是说异种残暴,打杀百姓,欲吞其地。其他国便不得不集结起来,同仇敌忾,发动了磷沼之战。弥取大约是知道一些内情,觉得此战并不算正义,故而没有参战。
管硕看向地上的石板路,其余五国大约没想到磷沼如此难攻,也没想到人人喊打的异种竟有奋起反抗的骨血,他们越是打压异种,他们却越发团结,越是想要将异种抹除,他们却生得越发强大,以至到了后来,战况焦灼,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那位天赋过人,在战争初期就上了战场又驻守虹霄边境,最后消失了少年军师姜琛,或许也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在千凛接应了异军细作,进而被指谋反。
管硕能想到,战争到最后,或许并没有什么正义可言。
哪一方对,哪一方错,都由最终胜利者说了算。
其中多少牺牲,多少鲜血,多少生离死别的场景,抑或是正义与对错,都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留下的,就只有生者的悲痛和怀缅罢了。
走着走着,两人见到了琴奶奶说的那棵大银杏树。银杏树下果然有一座小楼,乘伞状,向外张开,其中人已坐得半满。
管硕回头看向怀青,怀青道:“去尝尝。”
两人上到食肆二楼坐下,就有跑堂的上来,怀青就着跑堂的推荐点了几样。
管硕望向栏杆外的银杏树。
这颗银杏粗壮巨大,或需十人合抱,枝叶伸展之宽,好比遮天蔽日,将整个食肆笼罩在其中。这里似乎是村子中心,树下聚集了一些晚间出来乘风凉的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管硕忽而想到出宫前在皇宫文殿看到的那颗银杏,也是如此巨大,高耸如云,千凛帝背对着她站在那颗银杏树前,孑然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管硕去看怀青的鬼面。
这鬼面画的是煞青水鬼脸,无眉肿眼泡,宽嘴朝天鼻,怀青正巧也面朝着他,一双眼睛在面具下泛出些幽绿。
“万嵬?”管硕脱口而出。
怀青不动,也没应声。
“哦,”管硕眨眨眼,轻声抱歉道:“阁下请见谅,”她又去看那面具下的双眼:“阁下的眼睛,与我丈夫万嵬的眼睛,有些相似。”
管硕看得仔细,想在面具下得阴影中看出那双眼睛的形状。
如果,如果宗王万峻也在战争中知道过什么内情呢,他英明神武,一定不会简单地认为异种就是万恶之源,如果,万嵬并不是他亲身儿子,而是他在战场上,捡到的一个无辜的异种孩子呢?
是否万嵬的生父生母,其实是磷沼国人,甚至是某位将军,或是那位魔头的孩子。所以千凛帝才会在看见万嵬的当下,想将其就地斩杀,并不止因为他是异种,更因为他是敌军之子,他不能留存一点让磷沼卷土重来的可能。
而万峻几年后忽然暴毙,万嵬也显露出智力停滞的症状,千凛帝留着万嵬,或许权当一个念想,但也不闻不问,由着万嶙欺辱打压,甚至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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