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大人家在代枝,离边仓有几百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家中没了长辈,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姐夫。因路途遥远,小周大人的遗体没法回家,小周大人的姐姐和姐夫听到了这个消息,便从代枝赶来,暂住在府衙中,在边仓办完丧事再回去。
办丧的那几天,整个边仓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雨中,县民们自发拖家带口地来吊唁,小周大人的姐姐每日一身白衣,肿着核桃眼,感谢这些素未谋面的家人,泣不成声。
衙门里的氛围是最压抑的,他们看着这位远来办丧的女子,瘦得不成人形,憔悴不堪,与小周大人平时提过的美丽泼辣一点都不沾边。他们一个个变成了哑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小周大人的棺最终安葬在边仓北边的墓园里,这里每一块地方都是一个边仓姓氏,是祖祖辈辈的边仓人的归处,边仓人给小周大人腾了西北角的一处位置,用石头垫高了土,将小周大人放在高高的石墩子里,还在边上种了一棵当地的橘子树,这橘树生出的橘子又皱又丑,却很香甜,小周大人平时很喜欢吃。
小周大人最后一次被抬着经过县城时,沿街沾满了县民,哭丧声在雨中绵绵不绝。
小周大人的姐姐几番站立不住,是被她丈夫半抱着走过的这一程。
他们俩临行前,小周大人的姐姐对王大说:“从前他给我写信,只说好话,不说坏话,一月前却对我写些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在任上做更多事的话来,我看了心中也很难受。没想只过了一月,他竟操劳而亡。”她抖着唇,泪流不止:“我来之前很气这地方,来了之后却无法对这里生气,因为我看到你们每个人都是真心在为他哀悼,就如我一般。”
她低头痛哭了一会,接着道:“本以为他年纪轻轻做了官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如今却只能感叹命运不公,我无话可说。只是他留在此处,无法归家,毕竟太可怜了,希望你们想起他时,能多去看看他。”说到后面,她已经又快昏厥过去。
王大沉着脸,小周大人当然不是因为操劳过度去世的,但他不能多说,只能点头应是。
她丈夫从腰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递给王大:“路途遥远,我夫人又身体不好,劳烦大哥了。”
王大色变,忙把这袋子推还给他们,着急道:“这怎么成,小周大人在这里做了许多,时时去吊唁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用这个。”
“你……你拿着吧。”小周大人姐姐哽咽着轻声道:“这是他上任这些日子给家里寄的钱……我看过他的信,知道你们的情况,你若不收,分发给县民也好,这都是他想做的事。”
“这……这怎么能行呢。”王大皱着五官,脸色铁青,他怎么能收得了这钱呢。
她丈夫将钱袋硬塞到王大手中,两人一起鞠了一躬:“劳烦大哥了。”
王大僵着手托着那沉甸甸的袋子,看他们两个上了马车,消失在了羊肠小道之中。
王大不想吃官饷这件事已盘算了很久,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老城主让他来边仓的时候吗,是看不惯历任县令嫌这里晦气,想方设法想走的时候吗,他自己也捋不清楚。其实他是个异种,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他爹娘把他丢在弥取边界,是扶眠城林边一个伐木人捡到他,将他养大,他从有记忆起,就知自己与别人不同,力大无穷,跑得也快,能听别人听不到的细微声响,他从小被告诫不能与别人争强斗胜,凡事不要出头的道理。
后来伐木人死了,他找到伐木人的尸体的时候,已经被野兽咬得不成样子了。他就接着做了一个伐木人,收木头的店家见他长得高壮,力气也大,正好扶眠在招兵,就推荐他去。他去了之后因为表现优异,便做了护城卫,到了老城主身边。老城主那时就很老了,说句话都不利索,却想要他去边仓通渠,说这是造福整个扶眠的大事,他有本事,一定能做成。王大也没什么想法,让去便去了。到了边仓,渠没通成,倒是见识一溜儿像游鱼一样的县令。
还有温师爷,温师爷比他还早一些到边仓,开始王大不太看得惯这位叫温经习的师爷,因为温经习此人,惯会溜须拍马,把每一任县令都哄得服服帖帖,很听他话。而王大一来,带着老城主的建议说要通渠,温经习想都没想,就断言说此行不通。王大不服,与他争执了一番,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王大说话直,性子也执拗,县令并不太看得上他,但因为是老城主发的话,试试便试试,最后发现温经习说得不错,通渠此事,实难成功。
王大当时总觉得是温经习捣的鬼,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温经习说通不了是因为他了解边仓,以边仓的条件、环境,只靠边仓一个县的人出力,这条渠是一定完不成的。此外,温经习对县令的阿谀奉承也并不都是在拍马屁,而是在拐弯抹角地为县民谋利。王大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就老实下来,安安稳稳地与此人共事,也会朝他尊称一声“温师爷”。
再,就是小周大人了。
他刚到任上的时候,白白净净,像一个刚剥了蛋壳的水煮蛋。
没人觉得他能在这里呆下去。
整个千凛,除了西北旱地,怕是没有比这里更差的县衙了,连一片完整的屋顶都没有。
小周大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县衙的人聚在一起,将县衙整修一番。
当时他在县衙内转了一圈,说坏了的就要补。
县衙里的人都觉得没意思,洪水一来,照样要坏的。小周大人说,至少洪水之前,可以呆得舒服一点儿。于是大家就都动起来,开始修补修缮物资。这屋子一修,好像是不太一样,下雨屋顶不会再漏水,平日里风大些也不会漏风了。大家在衙内行动时不用注意着要避开哪一块湿掉的地面,也不会有人因为不小心踩到水坑而湿了脚或者摔倒了,是真的舒服点了。
从来没人觉得有必要做的事情,小周大人做了。
所以这次,王大也要做心里想了很久的事,不管之后事能不能成,至少现在,他要做。
小周大人的姐姐一走,王大就去府衙收拾行李了。他已经想好了,朝廷总对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种事情影响不了他们,影响不了他们屁股稳稳坐在官椅上。那么他就想办法把事情闹大,等事态大了,兜不住了,让他们知道官位不保了,自然就有人会来了。
王大一出门就碰到隔壁房间的温师爷,王大脖子一缩,温师爷拿眼睛给他一扫,便知他有些什么。
“你要走?”温师爷问。
王大挠了挠头,知道自己瞒不过温师爷,便道:“哦,我呆不下去。”
“新任还没来,你就急着走?”温师爷挑眉。
王大不耐烦地一甩手:“谁来都一样,老子不干了。”
“哼,”温师爷看他这样,冷笑:“你倒是潇洒。”
王大指着温师爷鼻子:“你可别觉得我是把烂摊子丢给你了。”
温师爷一摊手:“烂也烂了这么些年了,我早习惯了。你要走便走,别说没用的。”
王大倒没想到他这个反应,他又挠了挠脑袋,道:“到时可能还会有事情找你帮忙,你可别推脱啊。”
温师爷才觉不对,皱眉道:“你到底要干嘛。”
“嗨……”王大挠着头,挠着挠着,把手放下来,定定地道:“讨回公道。”
温经习看着面前的王大,认识他这么些年,两个人也算很熟了,王大此人,平时说话不怎么着边的,总是笑哈哈的样子,却很少人知道,王大冷下脸来时,看着是有些狠戾的。温经习上下看了他几番,又想到之前老城主传给他们的那些罪证,犹疑着缓缓道:“凭你一个人,不能成事。”
王大刚想反驳他,便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温经习断言通渠不成的情景,他遂而重重叹气:“不成也得成,我要试试。”
温经习定定看着他,那双眼珠子却在微微颤动,王大知道这是他在脑中默想事情的动作。
“加上我,再叫几人,或许能成事。”温经习没有想多久,迅速道。
这会轮到王大犹豫了,他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无异于虎口拔牙,并不想累及旁人。
“愿意做此事的人边仓人或许不少,人越多,越容易成事。”温经习交叉双臂,看着王大。
王大知道温经习的本事,他看人很准,之前那几任县令一来,温经习就能迅速掌握对方的习惯和喜好,三两句就能拿捏住人,断案也是,温经习能在一些只言片语中找到有用的信息,迅速锁定疑点。比起自己一个人莽莽撞撞,有温经习做参谋确实能少走很多弯路。
“好。”王大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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