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微在城门口伫立许久,瞧着眼前空荡荡的大道,脑里闪过许多画面。
她时常与他打机锋,你来我往,谁也不饶谁,但两人都不曾害过彼此。
夜风渐起,卷起一地秋意,李昭微捏着那枚已经泛冷的白玉令牌,深吸一口冷气,直通肺腑。
她沉默地将牌子揣进怀里,转身大步去办她该办的事。
李昭微没有骑马,回到琼楼时,已是深夜时分,门面外的灯笼收掉许多,只余两盏照亮门面;连带马车也都做鸟兽散,剩下空荡荡的门口,喧闹散去只余满地荒瘠。
李元他们早已回去,而陆长荣则在收拾干净的大堂点了油灯,坐在桌前等她。
他见李昭微披着冷风进门,取出倒扣在茶盘里的杯子,倒了点温着的薄酒。
李昭微坐到长凳上,将扇子“啪”地放在桌面,端起暖酒一饮而尽,入口薄淡毫无滋味。
“勾兑过的,不容易醉,北疆入夜冷,在这的人总会喝上几口暖身。”
陆长荣见她十分嫌弃,笑着解释。
“哎,你说我多喝喝,酒量能好吗?”李昭微想起此前醉酒,与卫景珩在床上大打出手。
“唔......”有其主必有其仆,陆长华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最后摸索着刚长出来的胡渣子笑道:“或许可行,只要你能捱过中间撒酒泼。”
“那算了......”当真是个馊主意。
笑过暖场,陆长荣突然敛了笑容,严肃问道:“主子,佟仁东这事你是怎么想的?到时候......他若与北狄人勾结,你当真要与卫世子联手吗?”
李昭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勾兑酒,没有立刻作答,她握着杯子轻啜,心里将事情来回过了一遍。
“嗯,到时候派人通知他。”
“他毕竟是朝廷的人,我们的帐有许多是背地里送给李老将军,只怕经不住查。”
“不必挂怀,他不会管这档子闲事的,他是他,朝廷是朝廷。”
“但我总觉得不妥,他们同姓卫,天家的人又能好到哪去呢?他如果知道我们更多事情,真的能保证不盯上我们这块肥肉吗?而且如今我们在朝廷已经没有了倚仗。”陆长荣一时口快,待反应过来,话已经递了出去。
他凝神仔细观察,见李昭微似无异色,才稍稍松口气。
李昭微确实没有往心里去,因为她在盘算另一件事,略微琢磨后,她才开口道:“过几天后,我们会有新的倚仗。”
“什么?”
“我打算投靠靖王。”
“主子你......”陆长荣大惊,不由得坐直身子,探身靠近李昭微,急急问道:“我们本就一堆手尾在拾缀,怕那些人顺藤摸瓜扯出我们赶尽杀绝,你怎么反倒......”
李昭微放下杯子,握住陆长荣的手臂,示意他别急,缓缓道:“我们如果躲在暗处,凭借我们之力能否找到李家军?能否扯出背后老虎一举灭之?”
陆长荣几张几合,算盘珠子在心里来回捋,不断计算着可能性,最终他的后背塌了下来,有些疲倦地道:“不能,我们只能保全自己,苟且偷生。”
李昭微轻拍他的胳膊,也倒了一杯薄酒给他,自顾自说道:“长荣,我没得选,我祖父死得不明不白,他们要灭我满门,这口气我李昭微这辈子都咽不下。”
“阿微......”他虚长李昭微几岁,心里一直把她当妹妹,他们父亲也是李家军的一员。
在成为孤儿之后,被李丰禄挑中来到李家,陪着她长大。
李老将军在他们心中也如天,如祖父。
他也咽不下这口气,但......但他也想保全她。
“长荣......”李昭微握紧他的胳膊,眼神放空落在角落的扫帚上,许是风雨要来了,上面攀爬着本不该出现的蜘蛛,蛛丝垂落,飘飘摇摇。
“让你们跟着我冒险,辛苦你们了。”她捏着长荣的手臂,低哑说道。
“阿微,哎,你知道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李家就没有我们。”陆长荣心下动容,那些劝阻的话,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长荣,你还有长华,自小在我们家与我一同长大;面子上你们尊称为一句主子,但在我心里长华是弟弟,你是我能依托的哥哥。还有我娘亲,她向来最爱麻烦你,但其实在她心里,早就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
李昭微少见地露出柔软神色,轻轻拍了拍陆长荣胳膊,笑着说道:“你性子稳重,我与祖父商量过后,才把你送来北疆管这摊子事情。这些年你和长华聚少离多,把李家商号管得很好。”
“我......”陆长华思及佟仁东这档子事,脸颊一热就想检讨自己。
李昭微把薄酒递到他手心,按住他的话头:“你不用自责,你在这边开拓市场不易,用佟仁东的决定并没有错,他那种人就是生来适合谈生意,当掌柜的。你选得很好。”
陆长荣向来稳重,不轻易表露心声,此时不由得借着手中酒,掩盖自己的动容,哑着声说:“他的一举一动,我会和何从他们一起盯好的。”说罢冲李昭微一举杯,仰头饮尽。
酒才入喉,便听他呛出声:“咳咳......这也太淡了吧!”
“你才知道!忒难喝了,长荣别再给我喝这玩意了。”
陆长荣哑然,与李昭微面面相觑,同时大笑出声,他笑着笑着,眼角泛出晶莹。
李家变故未尝不是他的心病,只是之前奔走送李若昀和柳如春去海南,再连夜赶来北疆,一路上诸事繁杂,还要收拾会暴露李昭微的各项手尾,心力交瘁无暇顾及其他。
此刻与李昭微把酒夜话,那些情绪便喷涌而出。
陆长荣又自斟自饮一杯,以袖遮脸,仰头饮酒,借机将泪水擦干。
李昭微见他已平复心情,才把另一桩事情和盘托出:“长荣,如果可以,我想跟靖王要盐引。”
“盐引?你是要......?”
“盐,家家户户必备,来钱最快最广的东西。我需要更多的钱,我若找到李家军,我要另寻他处,供他们用度。”
“昭微,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现在不方便说,你且记下便可,如若还有机会,我还要铁引。”
“你......你要反?”
李昭微轻轻摇头,靠在桌旁,侧脸望向门口,眼神飘进浓浓夜色,再也不肯多说。
陆长荣只好作罢,喊了马夫去套马,送李昭微回镖局。
她回到镖局的时候,镖局一片漆黑,大家都已经歇下,李昭微独自一人,缓步走在镖局的院堂里,院子里铺了石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缝隙,从门口到这,一共是九十五块砖头。
她双手背在身后,如谪仙遗世独立,清冷地站在正中间,仰头感受着月光,她暗自运功,运转周天,顺畅无阻塞。
祖父在的时候,她只是一介废人,如今她有能力了,祖父已然不在。
为何上苍总是薄凉,不再给他们多一点时间,只需那一丝交错,便可教祖父放下心头之患。
祖父至今只由朝廷立了衣冠冢,他的头颅还孤寂地呆在北蛮之地,她知道祖父在等她,她无法承诺卫景珩便是如此。
她已经等太久,她听说北疆总是盘旋秃鹰,善喜人肉,她害怕等到卫景珩的时候,会跟丢了佟仁东,她害怕去晚了连祖父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此生她从未报答过祖父对她的喜爱,对她的栽培,这是她最后能为他所做之事——让祖父入土为安。
所以,她赌不起,她一定要亲自跟去。
她握紧了手里的玉牌,脸上染上了戚色。
“你来啦。”
何从看着她的背影,顿住脚步,与她一箭之隔,并不言语。
李昭微转过身,笑着看她,说:“我知道你肯定睡不着。”
何从抄着双手,神色冷傲,哼了一声道:“你老实交代吧。”
“没什么好交代的,他是卫景珩,镇北军少将军。”李昭微耸耸肩,摊手解释。
“也是宁王的儿子吧。”
“这重要吗?”
“重要,你与皇室牵扯不清,迟早会玩火**。”
“那如果我说,我还要跟靖王合作,你如何解?”
“你......”何从没料到李昭微竟然要违背祖训,参合到皇子夺权之中。
“阿从,我们家早就付之一炬,何愁玩火**?”
“李昭微,你疯了吗?你是不是还没清醒过来?你爹娘还在呢!”
“我没有,阿从,我们只能和他们合作,不然只能过上藏头不顾尾的日子。”
何从哑然。
她其实也知道,李家商号最近一直在不断关掉一些显眼的铺面。她亦懂,李昭微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何从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也知道我管不住你,你何必跟我解释这么多呢。”
李昭微听她这赌气的话,忍俊不禁,上前不要脸地挽着她的手,整个身子像没骨头一样,挨着何从,摇摇晃晃道:“你跟我姐没两样,我怎么能教你生闷气呢?”
“你啊!”何从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鼻头,从小就这赖皮模样,撒起娇来就让自己拿她没法子。
心软归心软,但话总要说到位,“你与那卫景珩是怎么回事,人家王孙公子什么身份,你是个逃犯什么身份?”
“别乱讲,官府可没明文追捕我,我于律法上可是清白百姓。”
“呲。你就装吧你,我话放这,你们生意上什么勾当,你是大当家你做主。但私人上,我是你姐,我不许你去跟别的女人抢男人。”
“什么跟什么呀,去哪里抢男人,何从你是不是戏本子看多了!”
“我不是戏本子看多了,我是走南闯北见多了,王孙公子再边缘,再落魄,也要联姻的。何况他是拥兵自重的宁王儿子,北疆就没想巴结的?”
李昭微噎住,算了,她跟何从在这方面讲不明白,什么巴不巴结的,都轮不到她来管,眼前活命已经占据了全部心神。
圣人有言,讲不明白,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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