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年初二,冬。
西桂的阴冷是潮乎乎的,像刚从河底捞上来的棉絮,缠缠绕绕往骨头缝里钻。
周欢愉裹着米白色厚羽绒服,缩在周家老宅的八仙桌旁,指尖扣着玻璃杯壁——菊花茶早凉透了,琥珀色茶汤沉在杯底,浑浑浊浊的,像极了客厅里黏腻得化不开的催婚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
西桂往年也飘过大雪,可每次她回老宅过年都完美错过,今年依旧。
没有雪的南方冬日,湿冷更显刁钻,她往炭火星子噼啪的火盆边凑了凑,鼻尖还是冻得发红,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霜,转瞬消散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大年初二回外家是祖辈传下的规矩,可奶奶家与外婆家隔了大半个西桂,自驾走高速不堵车都要五个小时。
今儿老宅更是被挤得满满当当,七大姑八大姨全聚齐了,周欢愉的“年度保留节目”也如期上演——从学生时代的“期末考多少分”,顺理成章过渡到“现在做什么工作”,最后稳稳落在她最招架不住的“谈没谈对象”上。
“考试多少分”这道题,她早用实力堵上了众人的嘴。高三那年她状态确实蔫蔫的,从前爱追着长辈讲学校趣事的性子突然沉了下去,课间总趴在桌上翻历史书,话少得像变了个人。
可当那张印着“京北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寄到老宅时,连最挑剔的三姑都闭了嘴,捏着通知书反复看,嘴里念叨着“咱周家出了个金凤凰”。
走师范生这条路是顺理成章的事。
母亲韦思迪是中学语文老师,外婆外公退休前在重点中学教了三十年书;连大姨二姨和姨父们,也都是各学校的骨干——外祖家堪称“教师天团”。
学生时代她跟着长辈的调休同步放假,假期里没少被抓去改作业、批试卷,也算有福有祸:学习上从不用操心,可自由时间也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可大学毕业后从京北回西桂教书的决定,又成了亲戚们的新谈资。
“京北的高材生,最后还不是回这山坳里当孩子王”“黄金年纪不留在大城市闯闯,也不过如此”——这些话像干燥的碎纸片,总在茶余饭后被风卷进她耳朵里。
周欢愉有自己的规划:西桂的历史教研员是她的导师,留在这里能参与古籍整理项目,比在大城市当“螺丝钉”更有意义。可“谈对象”这事,她实在搪塞不过去。
更别说今年项目已经完工了,简历也递回了京北。
过完年就可以回京北实验附属初中教书了。
她今年刚满二十八。
十八岁上大学时被催,还能拿“可怜大学生要考证、要实习”当挡箭牌,听着伯伯婶婶们假装懊恼地拍额头:“瞧我这记性,欢愉还是孩子呢!”;现在大学毕业五年,历史老师的工作稳定,评职称的材料都备齐了,“成家立业”的后半截完成了,前半截就成了全家的重点攻坚目标。长辈们不直接明说,可只要有人提头说“谁家姑娘嫁得好”,立刻一呼百应,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欢愉啊,你看这照片,”六姑扒拉着手机屏幕,特意把手机往她眼前凑得更近,屏幕差点戳到鼻尖,“我邻居家的小子,在税务局上班,朝九晚五稳当得很,父母都是事业单位的,过完年见一面?就当认识个朋友。”
“六姐儿你表叔人脉广,”表婶剥着橘子,橘瓣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藏青布袖口上,洇出一小片浅黄,“认识不少踏实孩子。你这辈兄弟姐妹里,就你没谈对象了,做大姐的哪能最后一个成家?传出去人家该说咱周家不重视你。”
她是家里这一字辈的老大,下头还有一个亲弟和两个堂弟。
“恋爱自由是没错,可相亲也是机会啊,”姨婆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碎芝麻,掌心却暖得烫人,“姨婆上周去市图书馆的相亲角瞅着好几个,都是本科以上学历,有医生有老师,跟你配得上。”
周欢愉对着正在八仙桌旁沏茶的父亲周文春挤眉弄眼,眼尾都快飞起来了,可周父正专注地用茶针拨弄普洱茶饼,茶汤倒得慢悠悠的,压根没接她的求救信号。
她正想找借口说“去给炭火添点柴”,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沉闷的“嘟嘟”声像道从天而降的救命符,震得她心口都松快了些。
“抱歉抱歉,”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吱呀”一声,不着痕迹地挣开姨婆的手,对着围炉的长辈们一一点头,“表姐忆芃到机场了,我去接她。”
“去吧去吧,忆芃这丫头也好久没来了。”表叔挥挥手,嗑瓜子的动作没停,壳子落在竹编果盘里,“噼啪”作响。周欢愉逃也似的奔上二楼,直到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的羽绒服都被汗浸湿了一小块。
接通微信语音,廖忆芃那边的寒风呼啸声清晰可闻,像有无数小刀子在刮话筒:“怎么这么久才接?我赌五毛,又被长辈催婚了对不对?”
“可不是么,再晚一步,三姑都要给我规划明年生几个、孩子叫什么了,太吓人了。”周欢愉把手机搁在书桌上,打开免提就去翻衣柜,“你到机场三号口了?我换件厚衣服就去接你。”
“要我说你也上点心,别总逃避,”廖忆芃在那头叹气,气音都被风吹散了些,“我是谈了不合适才分,你这母胎solo都快三十年了,真打算一个人过?”
周欢愉正翻羽绒服的手猛地一顿——她记得表姐四个月前才兴高采烈地说谈了新男友,是做建筑设计的,本以为这次过年能带回家见见。
“又分了?”她的声音都拔高了些。
“带回家是要奔着结婚的,他连我妈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都记不住,能要吗?”廖忆芃理直气壮,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促狭,“说起来,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高一合照上那个,站对角线的帅哥,挺帅啊,怎么不表白?”
衣柜门没控制好,“咔嗒”一声撞在墙面上,震得挂着的毛绒围巾都晃了晃。周欢愉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衣柜门把手,指节泛白。
“别开玩笑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冻住的棉线。
“谁跟你开玩笑?”廖忆芃的声音都提高了,“能抗住学校那种死亡像素相机的脸,多难得啊!你说他当时知不知道,拍照时你压根没看镜头,眼睛一直瞟他那边?”
周欢愉没接话,胡乱抓过一件白色羽绒服套上,踩着咖色马丁鞋就往外走:“我开车了,到机场再聊。”
不等廖忆芃回应,她先按了挂断,这是她鲜少有的不礼貌,只因为那句“合照”像根细针,精准戳中了她藏了十年的心事,针脚密密麻麻地疼。
下楼时,周父正蹲在老SUV旁边给车轮装防滑链,粗糙的手掌搓着链条:“西桂这路潮,容易打滑,慢点开。忆芃那丫头爱买东西,行李肯定重,多搭把手。”
“知道了爸。”周欢愉接过还带着父亲体温的车钥匙,发动车子时,车载音响里突然飘出临东的方言老歌,咿呀婉转的调子像根线,瞬间把她的思绪拉回了从前。
她前十七年的人生全在临东扎根:幼儿园的木马、初中的香樟树、高中教学楼前的玉兰花,还有那个总在文科楼楼下“跑步”的少年。直到高三那年爷爷去世,父母要回西桂守着老宅,她才转学到西桂,与那座城市和那个人,彻底断了联系。
西桂机场离老宅四十分钟车程,年初二的高速居然格外顺畅,连隧道都没堵车。
周欢愉握着方向盘,指尖却总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旧疤痕——那是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男孩推搡,撞在石阶上留下的,浅粉色一道,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却成了她心里的一道坎。
从那以后,她就格外怕和异性靠近,哪怕是正常的肢体接触,都会浑身僵硬。
少女时代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一个人,之后才渐渐的能跟更多的异性接触。
到机场三号出口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廖忆芃——穿件亮红色大衣,在人群里格外扎眼,正举着手机蹲在柱子旁,鬼鬼祟祟地对着某个方向拍。周欢愉绕到她身后,故意压低声音,用恐怖片里的腔调说:“这位小姐,偷拍别人可是要付版权费的……”
“啊!”廖忆芃吓得手机差点飞出去,手忙脚乱接住后,气急败坏地拍了她胳膊一下,“周欢愉!你想吓死我继承我的西桂特产吗?”
“谁让你做亏心事。”周欢愉伸手去拉她脚边的银色行李箱,猛地一拽没拉动,差点闪了腰,“你这里面装了什么?石头还是金砖?”
“西桂特产啊,”廖忆芃理直气壮地拍了拍箱子,“桂花糕、腊肠、还有你爱吃的桂城油茶粉,总不能空着手回娘家吧?”
周欢愉抽了抽嘴角。
从沪海飞西桂,在机场服务站买西桂特产带回家,也就她表姐想得出来这种“迷惑操作”。她正想吐槽,廖忆芃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揽住她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踮起脚,在她耳边说:“我刚才看到个帅哥,气质绝了,特像……”
“你的下一任?”周欢愉故意打断她,弯腰去抓行李箱的拉杆,“别告诉我又是‘一见钟情’,上次那个你还说‘非他不嫁’呢。”
“不是!是陈……”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身侧传来,像浸了温水的大提琴弦被轻轻拨动,尾音带着点刚下飞机的微哑,却精准地撞进周欢愉的耳朵里。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血液像是突然被冻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这个声音,她在无数个梦里听过——高中时是少年清亮的调子,喊她“周欢愉”时带着点笑意;此刻是成熟男人的磁性,却依旧能让她的心跳瞬间失序。
她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男人穿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呢绒大衣,肩宽腰窄的身形格外挺拔,大衣料子垂坠感极好,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冬日的阳光透过机场出口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左脸苹果肌的位置,一颗小小的黑痣格外清晰,像一滴被时光封存的墨,精准砸进她的眼底。
是陈经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人声、行李箱滚轮的“咕噜”声、广播里的航班提示声都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腔,像要破膛而出。
记忆里的画面汹涌而出,比电影镜头还要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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