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您找我来,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
陈争手里的筷子停下,看着对面的年承旭。
“?”年承旭回看他一眼,那样子像是疑惑中夹杂了点不耐烦。
“……”陈争干脆放下筷子,双手交叉在桌面上: “那就从昨晚我走了之后说起,也就是说您把傻大个收拾了一顿,然后让他亲了您两下,也就是说,您打了一巴掌然后给了俩甜枣是吧?”
午后饭点已过,各自午饭也都已经吃过,但陈争照样能解决掉面前这一大桌的美食,只是对面的年承旭从上菜之后就偶尔来一句,总是影响他的进食。
年承旭垂眸,长密的眼睫眨动了两下,重新抬眼和他对视,道:“我只是想要他亲我一下,这和我打他有什么关系吗?”
陈争:“……”
“我找你说这些,”年承旭指尖在水杯上铛铛两下:“是让你分析判断苏启明为什么又闹脾气了,你要是只会扯别的就给我滚蛋。”
陈争视线在各色美食上缠绵了一遍,抬头看着年承旭:“他喜欢你,会对你起反应这很正常,而你却指责他性/欲太过旺盛,运动都不管用,把他说得像个变态。来你说说,他除了掉头就走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不是你说让他闹脾气就去撅树吗?他肯定是去校门撅树了一一所以还有什么值得探讨的理由和错误吗?没有的话我要开吃了,不要打扰我。”
一桌荤素搭配的饭菜确实香,年承旭也垂下目光扫了一眼,接着用指节敲了敲铺着餐布的桌面。
“怎么了?”陈争刚动筷子,又是一卡顿,抬起头去看年承旭,脑门突然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一击砸中。
“……”陈争瞪圆双眼,视线下意识跟着残影移下去,这才看到滚落在桌上的南瓜饼。
年承旭放下筷子:“急着吃?吃吧,我记得你非一一常一一不一一喜一一欢吃甜的,我特意给你夹的。”
听着许久未听过的长调,创始人陈争尤为隐忍地吸了口气,念及情分没怒怼:“那你说吧,我听着,等会儿再吃。”
年承旭似乎轻哼了一声。
陈争简直震惊:“你刚怎么了个?再来一遍?听着太捏马有那种不屑的味儿了,再来一遍,再哼一个,让我看看你的表情。”
乓地一声闷响,一个南瓜饼又砸在了他脑门上。
“……”
年承旭的那张脸,真是极致的皮囊覆盖在完美的骨骼上,可惜表情常年空白,如今虽然从无动于衷到拥有了基础的面部表情,但反而会让人突然产生出一种“这不够,还远远不够”的强烈心理。因为年承旭从来不会伪装,这个人一切发自内心的表露便都会和那张脸一样,成为最极致的。
“在我认为,苏启明的性/欲不正常,”年承旭说,“按你所说因为苏启明喜欢我,可是苏启明近期才开始表现出性/欲旺盛,你也说过苏启明很早就喜欢我,所以你的这些说法不可信,或者其中一个说法不可信。”
年承旭重新放下夹南瓜饼的筷子,接着道:“我并不强迫你对这些做出合理的解释,但如果你现下连苏启明为什么闹脾气都无法分析判断,那你的确可以滚出去了。”
陈争:“……”
“怎么?”年承旭眉心一皱。
陈争心说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视线又在各色美食上流连一番。
最终,回答年承旭的是一个咽口水的声音,和接下来一系列在年承旭看来有理有据的分析一一来自陈·饿死鬼·为了吃操起老本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争。
·
窗户被雨滴砸出声响,等发觉转头看去时,窗外早已昏暗无比,树枝被狂风卷得乱颤。
突然之间窗外的一切被白光覆盖,少顷又恢复成暗沉沉的模样,紧接着几道轰隆隆的巨响碾过世间万物扫荡而来。
年承旭回过头,夹起一块南瓜饼慢慢咀嚼,而玻璃窗早已被倾盆大雨浇得模糊不清。
“这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暴雨了吧?”
陈争也回过头,一手还在夹菜,另只手掏出手机点了点,没忍住咂舌道:“不对,去年下雪都快年头儿了,今年指不定还得下几场雨。”
窗户正对大街,从刚开始匆匆奔跑的身影到现在,已经看不到人了,猛烈的大雨连续不断,浇得一切都模糊不清。这场雨过后气温应该会大幅度骤降,只要冷到颤抖那么穿羽绒服出门都不过分,而穿超短裙出游应该是不可能了。
年承旭咀嚼动作一顿——苏启明没带伞。
没看天气预报的习惯,都是拉开海绵宝宝窗帘,看什么天气就怎么准备穿着和伞具。
不知道这场暴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确实是暴雨,不停顿地砸在玻璃窗上让人听着都有些心惊,陈争不免心率加快,夹菜和咀嚼速度都跟着变慢一一饿死鬼转世就得防止一切会噎死的可能。
陈争从小就喜欢吃东西。
第一年知道年承旭的生日后,他为年承旭买的蛋糕是一整个的,但年承旭只切了一块,把其余的都给他吃,从那以后的每一年,他妈给他的都是买一整个蛋糕的钱,可是第二年年承旭也只切了一块,把其余的都给他吃。因为这事陈争脸红过,于是骂骂咧咧地直接吃完其余的蛋糕,才把切下来的一块给年承旭。
陈争抬头看了眼年承旭。
年承旭似乎感觉冷,肩膀微微蜷缩着,袖口拉得很长,都盖过了虎口位置,那张常年苍白的脸更是连头顶的暖黄色灯光都影响不了一丝,只有冷白的发丝和淡色眼睫被覆盖了一层闪亮的金粉。
他偶尔略微转动脖颈,不经意般的看看窗外的大雨。
“冷不冷?等会走的时候我把我的外套给你吧?”陈争说着脱下了灰色夹克,走过去搭在了年承旭身旁的椅背上,回去坐下继续道:“你别嫌弃啊,我可是很讲究卫生的……”
话音未落只见年承旭突然频率错乱地多眨了下眼睛,紧接着转头看着他的夹克。
陈争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即忍不了地叫唤道:“干嘛?你别说你嫌弃我的衣服!”
年承旭却没反应,或者说,像是根本就没听到他说什么,专注于盯着那件外套。
“……”陈争被搞得强迫也去看外套。
这一刻年承旭脑海中浮现出一段被他抛弃的记忆,是有关于晨光和微凉的风,玫瑰和茉莉的香味,被撞的身体的触感和一些人、一些话,这段相对庞大的记忆,就因为身边这件外套散发的香味而复活。年承旭毫无情绪波动的瞳仁微微动了动,回头继续吃饭。
两人在餐厅门口分手,陈争像个老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罢才扭头冲进倾盆的大雨中。而年承旭定定站了会儿,将对方让他挡雨的外套穿在身上。
转眼间年承旭跟着走进雨里。
一步两步,陈争就要模糊不见,浑身湿透的年承旭跑动了起来。
然后停在视线所及能看到一辆魅影的距离。
那是许星然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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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黄色的鲜亮需要阳光,被昏暗包裹的死气沉沉中,就连狂风席卷雨珠敲击玻璃窗拼命制造声响都依旧沉重。
整个卧室毫无动静,年承旭背靠床头捧着一杯姜汤窝在海绵宝宝被子里,眼神放空不断在脑海中回忆、思考。
当年许星然确实是因故意杀人罪入狱的,这个消息如同许星然出狱的消息一样,都是陈争告诉他的,而与出狱只是靠听说不同,当年他是在案发现场的,而造成许星然犯罪中止的人就是他。
说起那场犯罪,许星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周舟去杀人。
从最初到后来他只见过周舟三次一一初遇、端午节、案发现场。而在案发现场,周舟同时具有受害者身份,也就是说,在周舟受害的过程中,许星然赶到并实施了犯罪,之后再由他赶到现场中止了许星然的犯罪。
那时,周舟遭受侵害、许星然赶往现场的消息也是陈争告诉他的。
不得不说陈争告知得非常及时,或许再晚一点,那么就算他赶到也无济于事,更别提能够中止犯罪。
而论起一切的源头,那必定是周舟遭受的一次次霸凌。而最早在校外目睹周舟被霸凌的是方程,因为是方程,年承旭立即知晓了这件事,但那也是端午节之后暑假补课时的事了。
也许错就错在他当时找到周舟,试图让对方“走正规程序,维护你的自身权益”。
现在想起来,周舟的精神状况在当时就已经濒临崩溃,更是威胁他“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许星然,不然就死给你看”。
那应该是年承旭自情感、情绪出现障碍后,离迷茫最近的一次。
而比起年承旭,方程能懂什么,除了只懂得那些年承旭不懂的情感、情绪,方程什么都不懂。
方程看得出年承旭的迷茫,他想要帮年承旭去解决这件事。可就是从小一起经历过太多,他能看懂年承旭所有无情绪的眼神,年承旭也能看懂他的每一次转身,他转身的一瞬间年承旭就拉住他,开始给他上那些上过无数遍的法学课。
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还没想出排除暴力解决后,除了走正规程序以外,剩下的解决办法,补课结束假期开始周舟就遭受了第一次侵害。
在常人眼里,就如陈争所说,周舟从高三开始就表现出了抑郁症状。
但事实往往不是常人眼中的那样。
就像那些从天桥摔死、跳楼,甚至是死在第五中学游泳池的人,在常人察觉到“事实”的时候,事实往往是“已经为时过晚”。
所以对年承旭来说,这件事的事实就是,自己没有帮到许星然。
那如果重来一次呢?
年承旭大概率会重新体验一次迷茫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他还是只会走正规程序,这就导致了依然在他身边的方程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方程还是只会暴力解决。
年承旭慢慢喝了一口姜汤,放下杯子,躲进了被子里。
年承旭身体颀长,但蜷缩起来被宽大的被子整个盖住时,会显得只占据了双人床的一点点位置。昏暗的卧室,偶尔从窗外乍泄而进的白光,狂风暴雨歇斯底里击打着窗户,他就像是个害怕打雷闪电的小孩子,因为很乖,所以不哭不闹,只是跑到留有大人气息的床上躲着,安安静静等大人回来。
他怀里抱着海绵宝宝毛绒玩具,在黑暗中眨着眼睛,突然想要快点长大。
一一从小到大第三次想要快点长大。
第一次想要快点长大,是早在七岁那年,在岛上度过大年三十的那天夜里。
第二次想要快点长大,是在第五中学高二升高三那年,也是他剪掉长发的那个暑假。
现在第三次想要快点长大,这一次会不会终于长大,不会的话,下一次想要长大又会是什么时候。
意识逐渐模糊,代替而来的是过载的回忆体,无数声音、气味、感知充斥在高速运转的大脑中。
因为一次没来得及解释的“背叛”,长期的精神高压导致会在噩梦中永无止境地以身临其境的方式重温名为背叛的分别。高烧留下的记忆本质就是模糊不清的,这对于一个从有记忆起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惯于神经质地自己折磨自己的人来说,一个个噩梦异于常人地不断将“背叛”拉高扭曲到道德制高点。
年承旭熟睡中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但眼珠正在紧闭的眼皮下极快转动,眼泪随着肢体的微微颤动而一次次从眼角溢出,又小又软的海绵宝宝毛绒玩具不是宽厚的肩膀,不是结实的胸膛,不是怀抱的手臂,所以似乎并不能给他的肢体带来压制性的缓解。
·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宿舍里的灯已经亮了,几个大小伙子逐渐忙碌起来,谁用厕所谁先收拾课本倒是规划有序,整个晨起过程宛如军训那会儿。
“苏启明,你早上吃豆浆油条还是馒头咸菜小米稀饭?”周虎走出厕所,往第六张床位一瞅,差点骂出一声MMP:“你丫的还躺着干嘛?!起床起床!今早上要去种树不知道啊?!”
苏启明挤着浮肿的眼睛,蠕动几下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宿舍楼道、楼下,主干道路,食堂,到处全都是人,有些吃着早餐的,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走着的都在还在看手里的书,徐泽啃着包子饼感叹道:“哇哦~他们好爱学习哦~”
有几个耳朵尖的,立刻气势汹汹地瞥过来,却没想到会看到苏启明,当即书也不看了,连早餐都不嚼了,一路惊奇地望过去。
平日被哥们几个围在中间C位的苏启明沦落到了走在最后排,肚子咕噜噜地一声,这才记起来吸一口手里小米粥,当即闷沉沉地:“啊一一”
同样买了小米稀饭的张起惊呆了:“……尼玛!你倒是慢点吸啊,刚打的啊!”
周虎立刻开批:“让他吸!往死里吸!嘴烂成那样了快吸!使劲吸!”
苏启明满心满眼的委屈,胸腔共鸣地“呜”了一声,庞大的身躯上脑袋耸拉着,在周围人看过来的目光中跟上了好兄弟们的脚步。
辅导员早早地带着小树苗等在篮球场旁边,见一大帮人风风火火地赶来,着实赶到惊讶。
徐泽把单另装的几个麻团递上去,笑嘻嘻道:“导啊,你最爱的麻团,你吃你吃。”
辅导员愣愣地接在手里,扫了他们一眼:“咋回事儿啊?咋来这么多人啊?你们主任说的是苏启明动了撅几棵树的心思就种几棵树,没说让你们帮他搞植树活动啊……”
“啥啥啥谁谁谁!”周虎的火睡了一觉好不容易下去,今早一上来就又下不去了,“谁帮他了!我们只是在履行兄弟义务!”
“呜……”苏启明更委屈了,垂下脑袋慢慢慢地吸了口小米粥,可是口腔还是很疼,“呜呜呜……”
“……”辅导员瞅了他一眼,自顾自吃起了麻团:“来吧,我们开始吧。”
“别急啊导,”徐泽抖出又一个包子开始吃:“我们先吃早餐啊,吃太快对肠胃不好。”
张子凡说:“王导员,你有没有认识的,五大三粗的那种人?要比得过苏启明的体型,介绍一个。”
辅导员起劲地嚼着麻团,问:“怎么了?”
“他欠收拾,”张子凡冷冷地瞥了眼苏启明:“我们打不过他。”
辅导员先是惊讶,随即又开始嚼麻团:“一来学校就抱着树犯狠,是挺欠收拾的。比得过体型的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的时萧体型跟他差不多啊,你们不是老在一起打篮球……”
“停。”张子凡听不下去地抬手打断:“王导员,或许你的个子太矮,以你的视角不足以看得出他俩的差距?那叫差不多?苏启明一只手就能把时萧扛起来,我说的。”
这是来自好兄弟的肯定吧?
苏启明用肿成汤圆的双眼感动地看向张子凡,被张子凡狠狠一瞪,没忍住又呜了声。
“我错了……”他捧着早饭的大手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有些可怜又无措:“谢谢你们……”
“苏启明。”
被熟悉的声音打断的苏启明下意识顿住,紧接着一激灵,猛地扭头看。
年承旭的一颗头被帽子口罩围巾裹得过于严实,上身穿着白色的短款羽绒服,质感看上去松松软软像个涂了奶油的面包,下身穿着修身的直筒裤,垂在大长腿两侧的手分别提着一堆早餐和一个背包,脚上的运动鞋在原地停了几秒后向一行人走了过来。
下过雨路上到处是水洼,那双纯白的运动鞋难免泥泞,苏启明不住皱起浓眉,他没有洁癖,但他替年承旭有洁癖,年承旭就应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丝不苟温文尔雅的。
睡他洗干净的床单,盖他洗干净的被子,穿他洗干净的衣服。
虽然他没把年承旭当成女孩过,虽然事实证明年承旭不会软软的,但也可以香香的,白白的,嫩嫩的……
苏启明下意识把早饭倒到一边,发现自己的手被包住,只能抱在怀里,想在兜里找纸给年承旭擦干净鞋。
年承旭突然顿住脚步,运动鞋停在水洼里溅起了水花。
同时,苏启明发现手被包住没办法伸进兜里找纸,抬头就看到年承旭的鞋变更脏了。
空气骤降后的清晨,伸手触摸一下自己的鼻尖都发觉是冰凉的,仿佛一切都被无形的冰霜包裹住了,就像苏启明在年承旭那张只露出眼睛的脸上看到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年承旭露出这种眼神。
以极致的压迫力为载体的,冰冷的,锐利森寒的,让他的心一下提起来揪住的眼神。
不用知晓帽檐口罩下的那张脸是什么表情,不用让年承旭开口听闻语气,根本不用任何判断,仅靠露出的眼瞳就能让他一口咬定年承旭生气了。
苏启明的表情已经发生判若两人般的变化。
在场无人说话,辅导员咽下嘴里的麻团,道:“干什么?一宿舍的都来搞植树活动还不够,还把东校区的也叫来啊?你们这一届——”
辅导员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缠满纱布的大手打断。
介于上次张子凡的牛逼发言,张起下意识去看张子凡,只见张子凡顷刻间睁大眼睛一一苏启明两三下把怀里的早饭装进同一个袋子里,然后把袋子叼在嘴里,紧接着步伐极大地走到水洼里,一把打横把年承旭抱起来,继续步伐极大地朝前走。
眼看两人越来越远,辅导员反应过来连忙“喂喂喂”起来。
张子凡这才看向张起:“怎么?”
张起一时半会儿忘了看张子凡是为了啥事,又扭头看了看两人的背影,突然瞪大眼睛:
“……啥意思?干啥啊?……我靠!就他昨天那架势,别是把人年承旭带到没人的角落当树撅了吧!……喂!你们傻站着干啥!赶紧的啊!去看看啊!”
周虎一把拽住他,另一只胳膊抬起来往其他人面前一挡:“暂不用管,我昨晚拉他出宿舍那会儿已经把毕生所学的中国话全骂给他了,别看他今早还那德行,等着看吧,他这次要是再不给年承旭跪下……那我就宣布苏启明是咱们系的新团宠一一比猪还没脑子的新物种!”
·
苏启明一脚踹开603的门,走进去又反脚踹上,楼道里的喧闹和目光顷刻间被隔绝。
苏启明左右迅速一瞅,大步走到床位边,把年承旭往椅子上一撴,随即岔开腿往前一步坐了上去。
可能真的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吨位,苏启明双脚用力将双腿绷紧,只将屁股作为受力点死死地压住年承旭的腿。
又觉得不够,但双手被包住,只能用手腕紧紧搭在椅背上,将年承旭牢牢圈在自己怀里。
他勾下头,然后再一抬,用鼻尖将年承旭的帽子从帽檐拨掉。
年承旭的白发被压得有些踏,背着光能看到头发丝因为细微的静电在漂浮着,一路到现在,年承旭一动不动,此刻终于因为呼在眼睫上的灼热气息开口:“干什么?”
苏启明的庞大身躯自然不必多说,坐姿错位下更是显出巨大的差距,就算尽力将头低垂还是会产生居高临下地对视。而年承旭也不看他,眸光自然平视,只是因为咫尺下连续不断的呼吸略微变动了眨眼频率,倚到靠背上,以此来让脆弱的眼珠好受一些。
苏启明似乎发现了这一点,身体也向后靠,直到胳膊伸直到极限,只是保证手腕挨在椅背边缘:“我给你三个选择。”
“?”年承旭似乎愣了下,抬头的瞬间视线上挑对准他的眼睛。
这当然不是一个做错事的人的态度,苏启明紧接着下一步道:“一,罚我跪下;二,咬我一口;三,打我一顿。”
话音落下年承旭真的愣了下。
他眉心皱起,开口事实:“我说过我不会再打你,也不会再让你跪下,我不知道过去的半天加一夜发生了什么让你记忆丢失,但这是我最后一遍说这句话。”
“是,”苏启明立刻赋予肯定,然后语气平缓地道:“所以你只能选择第二条,来吧,咬我一口。”
年承旭眉心皱深了一个度,转而又缓和,直到平复了弧度,视线在苏启明脸上游走一圈,淡淡地道:“我只想咬你的脸,但我说你的脸被咬就会变丑,你还会让我咬吗?”
他的神态就如语气一般淡,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苏启明本来想硬气一回,被三言两语说得又打回了原形,他一晚没睡,眼白上满是曲折蜿蜒的红血丝。
和那双狗狗眼对视的年承旭当然看到了。
一时之间气氛凝滞。
然而年承旭绷紧的唇角刚一松动,就听苏启明终于开口道:“你可以咬我的屁股,就算睡觉没穿睡衣也是在内裤里,你看不着心不烦。”
年承旭静止了几秒,突然吸了口气,张口就道:“从我身上滚下去。”
“好嘛好嘛……”
苏启明往后一靠站起身,紧接着俯下身要给年承旭揉腿。当他那两只被包成熊掌的爪子出现在彼此视野里的时候,他无比清晰地听到年承旭又吸了口气。
不想再看到年承旭的那种眼神了,不知道是第一次见到还是眼神的原因,但说真的觉得挺伤人心的。
苏启明躲避视线,迅速收回自己的手,先发制人地开始解释:“我昨天来校门口撅树,我没撅过,没想到这树底盘那么稳,我不服啊,我就使劲撅,手就破皮了……”
年承旭突然抬起腿朝他屁股踹了一脚,然后毫无语调地吐出两个字:“蠢猪。”
“。”苏启明承受下了,而且觉得蠢猪这个词这样用才对,明显比上次和笨蛋一起出现能容易接受得多。
再次回到种树的地方,苏启明的表情又是判若两人,具体表现在神采奕奕地冲周虎使劲一下下扬下巴挤单边的眼睛。
很欠揍的模样,但周虎简直惊呆了一一这小子居然真给年承旭哄好了?这也没去多久啊……肯定是一到没人的地方就滑跪的!可是看这走路的架势……完全没影响啊,到底怎么回事?!
上午最早的第一节课时间已到,学生的影子少了不少,毕竟大早上出来的有一部分都是赶着上第一节课的。
种树苗的泥土简直堪称稀烂,一铲子下去都不用怎么用力。
一帮好兄弟说帮忙就会帮到底,年承旭也在挖土,他和其他人想的不同,他在把自己当作苏启明干苏启明的那份活。
杵在一旁的苏启明肉眼可见地焦虑,两只爪子再二连三地抬起来又放下,又不想年承旭干活,又想帮年承旭干活。
“要不多种几棵吧,”辅导员打量了一下现下种植范围:“指不定你哪天又想撅树了,这些树没长好,好撅不是?”
苏启明正全部注意力投在年承旭身上,闻言一愣,扭头幽怨地瞅着辅导员。
辅导员跟他对瞅:“看我干啥,我这是在替你着想。”
苏启明:“……”
“以后你也别祸祸咱校门的那些树了,那可都是咱的门面,要祸祸就冲这些小树苗来,顺便测试一下你是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欸我咋看着年承旭种树有种干部下乡的感觉,还是你们同龄人有看同龄人的眼光,确实,是像你们一群高级农民中的高级领导干部。”
苏启明:“………………”
听到笑声,而且明显是偷笑,苏启明扭头瞪过去,刚毅的面部线条让他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有那么一瞬间像个冷血无情的人。
另一边的辅导员还在独抒己见:“就算不知道高级领导干部有没有看上的女同学,我要是女同学我也愿意,一毕业就能组成高干家庭,真是不错的选择。”
苏启明脖颈承受不住转动力度地发出咯吱一声。
“好久没做梦了,”辅导员饱含遗憾地叹出口气:“年轻就是好啊……”
“咯吱一一”
苏启明使劲活动了几下脖颈,把脑袋正回去道:“高级领导干部有看上的人了,女同学们没机会。”说着扭头看了看年承旭,不料年承旭停下铲子也在看他。
想法一瞬间空白然后涌出更多的想法,苏启明露出酒窝,无声地笑着说:“我不用做梦。”
·
种树活动结束,差不多到苏启明上课的时间,因为是有关学分的选修课,同行中还有张起和徐泽的身影。
年承旭自然也在。
“……我怕你待在宿舍太无聊,”苏启明感到不好意思,自顾自解释起来,声音听上去却坚实有力,倒像是他本就打定主意这样做:“而且外面太冷了,教室里暖和,你能趴在桌上睡觉……我的外套给你盖!”
走在旁边的年承旭闻言点点头,白色的发丝被寒风吹拂而起,与眼睫、眼瞳一起,显得格外冷清。比起来时,他似乎没什么精神,眨眼频率也比平日里慢,但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一路走到教室直到坐在座位,苏启明唇角几欲扬到耳朵,表情简直集‘我中了五百万’‘我儿子考上清华了’‘我娶媳妇了’为一体的洋溢。
“诶诶,年承旭咋来啦?”徐泽旁边的男生转过身来,突然有些不确定地挠了挠头,问道:“这……就是年承旭吧?白毛……目测超过一米八……能让苏启明乐得像地主家的傻子……没错!肯定是年承旭!”
这才叫分析得有理有据,苏启明满意地看了男生一眼,突然发现什么,扭头去看年承旭,这才发现年承旭还是裹得很严实:“你很冷吗?我现在就把外套脱给你吧……”
“不用了,”年承旭伸手挡了下他的手:“你穿着。”
“那好吧,冷了跟我说啊,一定啊。”
也许因为偌大的教室里就一头白毛,连戴着老花镜的教授都往两人那儿看了几次。
苏启明双臂交叠在桌面上,坐得端正笔直,想要认真听好这一堂年承旭陪着自己的课。后边的男生拍了拍他,小声道:“我说603的顶梁柱,你坐那么直干嘛?这座位就算是一层比一层高,但你还是看不见黑板啊,蜷起来点,弓起来点,对对对……”
“……”苏启明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然后扭头瞄了一眼年承旭,高高兴兴地趴在了桌上。
学习的重要性苏启明还是能分清的,毕竟高三一整年都是和年承旭一起学习的。他老老实实地听完整节课,这才再次扭头去看年承旭。
而经过一节课,年承旭的体温已经超过了能被自己感知到的标准,起身走了几步,察觉不对的当即伸手抓住身旁的桌子。
还未来得及蜷缩的指尖在桌面上刮蹭而过,留下一道浅淡的刮痕和断断续续的声音。
在口罩里拼尽全力吸入一口气后,他视线翻黑地向后栽了下去。
苏启明原本以为年承旭没踩稳,接在怀里时还想露着酒窝取笑,而短短几秒,他的表情就凝固,随即变为极度的惊恐:“年承旭!!!”
走在前边的徐泽和张起回头还没反应过来,苏启明就已经以似曾相识的姿势抱着年承旭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
跑出楼的时候苏启明犹豫了一瞬间,在医务室和医院选择了后者,粗重急促的呼吸中,嘴里还在不停地唤着年承旭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抱人的姿势和拦车的架势,很快就有绿皮出租车停下。
司机了解情况后立刻发动油门,苏启明怀里搂着年承旭,干裂的双唇还在一遍遍唤着对方的名字。
没有了剧烈的跑动,苏启明现在才发现年承旭全身在微微颤抖,鬓角已经被浸湿,从痕迹来看并不是汗,而是眼角流过去的眼泪。他用牙咬的方式拆掉了一只手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年承旭的眼泪,突然又发现年承旭的脸颊滚烫,他心脏狠狠一抽,连忙取下年承旭的口罩抹了抹整张脸,然后又发现年承旭的脸早已被烧得发红。
“麻烦你开快一点!”
苏启明抬头对司机吼,眼泪也唰地被自己吼了下来。
年承旭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烧的?种树的时候?把被帽子口罩围巾包裹严实的时候?还是昨天下暴雨的时候?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那昨晚一夜,今天一早还给他送来早饭和装着换洗衣服和日用品的背包……该死!真该死!
“苏启明你真该死!!”苏启明双眼猩红地痛骂着自己。
“……”
不,不对,苏启明说的不是这句。
可是,停在海水里不再往前游的苏启明到底在说着什么。
年承旭试图将处于低沉状态的身体抬起来,想要看清苏启明的脸,可是浑身像被绑了石头的绳子捆住,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不再往前游的苏启明也越来越模糊。
……
·
“……那他怎么还不醒来?!!”
“这位家属请你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不是发热吗?为什么不能确定病因?!他要这么躺到什么时候!”
已经多久没发过烧了,发烧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现在再次体验,倒是突然发现和喝了一罐啤酒的感觉一模一样,抛弃掉头痛和恶心,就只剩下轻飘飘的感觉。
即使是昏迷中,年承旭依旧能和自己说话,也许这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持有的特权。
这么说来,也许发烧也是特权,因为发烧就会昏迷,而常人会说这是无缘无故地发烧,所以这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持有的发烧特权。
像每次喝完啤酒,年承旭笑了。
随即,寂静的耳道顷刻间涌入声音:“年承旭……?”“年承旭!你能听到我说话是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呜……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大脑和意识衔接,将声音和苏启明衔接,年承旭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环境,没有刺眼的太阳光和灯光,苏启明蜷在床边,庞大而疲惫的身躯颤抖不已,不断有哭声从中传来,如果哭声稚嫩一些,应该就能让人结合他此刻的模样想象到那年躲在病房外哭是什么样子。
“一一……”年承旭张了张惨白到透明的双唇,却没有声音发出,只好艰难地用力咽了咽,重新试图开口:“……不要……哭……了……”
苏启明像是突然被定住,紧接着猛地抬起头,那双之前就肿成汤圆的狗狗眼不知道又哭了多久,眼睑通红浮肿不堪,眼瞳满满的红血丝覆盖着都有些模糊不清。
年承旭不受控地打了个哈欠,抬起一只手,发现扎着针,于是换了只手伸上来揉了揉发痒的眼睛。
“……”苏启明死死盯着他,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沉沉地回荡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眼泪突然嗒嗒地砸落在布料上,苏启明一瞬间张大嘴巴,像是要把什么憋了满心满眼满腔满腹的东西尽情宣泄出来。
却又随即紧紧地咬住带着血痂的双唇。
似是流不完的眼泪一直嗒嗒作响,苏启明出声:“你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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