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审判》
文/北途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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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下了一夜暴雨，翌日天气怒晴。
近黄昏时校门口的街道总是很热闹，少女坐在书店门廊下的长椅上，静如影，腿上翻开一本陈旧的书籍。
橙红的夕阳照过来，在她的身上斜斜切割出一道明暗分界线，金色映照她小半身，另一半隐没在浓重的暗影里，让她像一个肃穆而沉冷的雕像。
有风卷过，深秋的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路边等妈妈，好奇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忍不住走过来，问：“姐姐，你的书上怎么没有字？”
没有字为什么还能还看得那么专注？
小女孩困惑地想。
那是一本无字书，泛黄的纸页上，只有斑驳的陈旧污渍。
一阵风吹过，书页哗啦作响。
每一页都是空的。
夏灼抬眸，风霎时停摆，周遭的一切陷入慢动作，她脸上是一种沉静的姿态，唇角却始终挂着冷淡的微笑，温和又疏离。
只一瞬，又恢复如常，谁也没发现。
小女孩看到她抬眸时被太阳刺得眯起的眼睛，轻脚走过去，抬手替她遮住了晒在她眼皮的一片橙红。
于是向来冷漠薄情的死神，安静看了小女孩一眼，眯着笑眼说：“有字，是本故事书，想不想听？”
声音幽幽转转，像在吟诵某种诗篇。
小女孩凑近看了看，闻到夏灼身上甜腻的花香，那是冥界往生花的味道，开在黄泉路上，以恶灵的贪嗔痴怨为食，香气扑鼻。
有字吗？可怎么看都是白纸，于是小女孩惊讶地张大嘴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缓慢点头：“……想。”
秋末的残阳也显得毒辣，小女孩热烘着脸，鼻尖沁出一层薄汗，连呼吸都粗重，靠近少女的时候，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像是骨缝里忽然生出了冷风。
夏灼微笑，声音带着几分蛊惑：“讲第十九层地狱，肉身狱。据说上古人神共存时期，天地诞下光明与黑夜之子，明神少玄和夜神洛黎还未受封之时，居住在鹿野之滨，那里靠近天河，跨过茫茫的海域，就是归墟所在。
“兄长少玄天生磊落，妹妹洛黎生性阴暗残暴，人们惧怕她，纷纷请愿上神要将她处死，没想到却彻底激怒她，整座城池被她屠戮殆尽，熊熊业火燃烧七七四十九天不灭，怨煞冲天，明神一人降落火中，净化怨气，却遭到剧烈的反噬，于是光明有了暗影，世间万物诞生了影子。
“而人的影子最特别，是最牢固的囚笼，十八层地狱里囚禁了世上最恶的鬼，更恶的鬼煞，只能囚禁在人的影子里，所以——
“影子又叫肉身狱，被戏称为第十九层地狱。 ”
小女孩懵懂地听着，眼睛缓缓睁大。
少女也不管她是否能听懂，继续讲述——
影子是活的，但也是死的。
每个影子都想要永久的自由，它们在极夜之时可以短暂地脱离人体，但多数影子都会在天亮前回到主人身边。
这是影子的本能，也是影子的诅咒。
太阳照耀下的人间，除了主人脚下，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
慈悯的明神恩赐影子逐渐忘却前尘的能力，肉身死九次，则影子生出血肉，那时便是干净的魂灵了。
但那毕竟是太漫长的等待。
只是每当它们试图挣脱束缚，就会反复经历生前最恐怖的记忆，并长久困于梦魇之境。
没有影子可以受得了这种折磨，它们宁愿重新沉溺在无知无觉当中。
只有极少数的影子，和主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影子会蚕食生人的魂魄，取代他们的主人。
生人做影，影子成人，因而这些“人”的影子是彩色的，在太阳下，泛着微微的虹光。
交换后的他们厌恶白天，总是打着大大的遮阳伞，从不在阳光下行走。
影子是最恶的怨煞，轻易相信影子的人，总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心软的结局就是永远困在影子里。
少女还在讲述，小女孩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
妈妈来接她了，身穿月白长裙的女人擎着一把遮阳伞。
金日高悬，小女孩下意识低头。
年幼的龙青青，看到阳光下，那探出的一点点，妈妈带着微弱虹光的彩色的影子。
她惊恐地抬起头，只看到少女抬眸时，那如深渊般的眼眸，然后她呆愣偏过脑袋，注视着隐没在伞影下的妈妈。
身穿月白长裙的女人也在看那手捧无字书的少女，一瞬间脸色苍白，只觉得那眼神像是一个漩涡，把她深深地吸进去。
仿佛有什么危险在急剧降临。
突然，眼前的世界变得扭曲，宛如走马灯，她看到自己过往的一切，喜怒哀乐、贪嗔痴怨。
也看到自己是如何骗取女人的信任，夺了她的躯壳。
影子感到恐惧。
但是——
那人明明都没有动，而且这是在大街上，怎么可能？
“影子，你可知罪？”少女的声音如滚雷从天而降，带着威严和肃穆。
女人慢慢咧开嘴巴，她如风一样左右摇晃，变换扭曲成各种模样，那伞下显得更暗了，模糊的黑色团影里，女人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眼神开始变得阴鸷和愤怒，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没有罪！是她不想活了，是她求我的……是她！！我在帮她。”
她下意识就要跑，可是晚了。
她并不知道她今天遇到的是谁，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是如此徒劳无功。
下一秒整个街道的风景在极速褪色，一瞬间阴风怒号，如子时夜半，黑灰的天空搅动着厚重的云层，凄厉的风声如孩童尖叫的啼哭。
少女不知何时换了种形象，银发如瀑，黑红长袍随风舞动，一柄长骨簪挽住她的头发，明月高悬于她身后，清冷月光映照她冷静无波的面容。
她提着一盏纸灯笼，越过狂风卷起的沙砾风暴，声音缓缓扩散开。
“我以平契之名，欲封汝于酆都城下，汝可知罪？”
那声音如水波般层层荡漾，又如千斤重的巨石缓缓压过来。
淡金光芒随着声音一圈一圈扩散开。
影子并不愿意认罪，但那声音蕴含的力量有如实质，如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砸在她周身，她只觉得魂灵惊痛，往事一幕一幕浮现，黑灰色的记忆如同鬼魅缠绕她周身，硫酸一般侵蚀她的魂魄。
“你可知罪？”
“可知罪？”
“知罪？”
“……”
无数的回声撞击影子耳膜。
她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如果尚且还存在肉身，她会感觉到自己七窍流血般的痛楚。
到最后她不得不双膝下跪，两手平举头顶，失去所有的力气，气若游丝道：“知罪。”
少女散漫抬手，一柄长卷轴凭空铺展开，里头密密麻麻的朱笔痕迹如幽灵般悬浮长空，光晕如波纹荡漾，她以血为引，从中圈住某处，凌空一弹指，一团红色印记流星般划过，拉出极长一根丝线，穿透影子的心脏，拉着她，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黑灰的街道陈旧晦暗，黄沙与浓雾模糊边界，摇动的风幡缓缓沉寂下来，上面的字逐渐清晰：黄泉路。
褪色的街道转瞬恢复光彩。
一阵无名阴风穿过长街，又无声散去，天空似乎阴沉了一瞬，但旋即又恢复如常，少女依旧端坐在长椅上，她只是眨了下眼睛，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书合上，头顶一片落叶飘摇着落在她膝盖摊开的无字书上，封皮用花体字写着：诸天往事——论双生子是如何反目成仇的。
她抬手捻起叶梗，沉默端详片刻，将落叶夹在书中，合上书籍，抬眸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觉得脑袋莫名晕晕的，好像突然忘记自己刚刚要做什么了，迷茫地张了下口，小声叫她：“姐姐？”
少女摸了摸她的头，朝着一旁抬了下下巴：“你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一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女人正迷茫站在那里，小女孩扑过去，叫了声：“妈妈。”
女人弯腰把孩子抱起来，手边一柄遮阳伞散落在地上。
“妈妈，伞掉了。”小女孩提醒。
女人愣了一下，才蹲下身捡起来，交给女孩拿着，她转过头，看向那个转身走进书店的少女，长久出神着。
然后缓缓鞠了一躬。
她抱着女儿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想不起来自己方才在干什么了。
刚刚她在看什么来着？
她迷茫一瞬，摇摇头，抱着女儿，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了。
少女转头进入书店，周末，书店也没什么人，收银台后的皮躺椅里窝着一个极纤瘦的妇人，显得脑袋很大，约摸五六十岁，稀疏的头发呈黄白色，妥帖地梳到脑后，用一根黑色发箍固定着。
眉毛从中间齐整地断开，显出几分凶戾。
她的背部呈现微微的虾状拱起，整个人的体态显得有些怪异。
“您胆子太大了，当街开阴路，被冲撞是要遭反噬的。”花白头发的女人缓缓坐起来，眼神里满是忧虑，“您是……即便您这样的身份也不行。”
少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抬步走上了阁楼。
一只黑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三两步跳上少女的肩头，尾巴卷住她的脖子，蓝绿色的眼睛呈倒竖的三角状瞪起来，但极力装凶狠也没有什么杀伤力：“你听说了吗？”
据说地狱天诞生了一个鬼王，有一天死神会陨落在他手上。
夏灼若有所思片刻：“哦，那祝我早点死。”
“你你你你！！！你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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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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