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烛泪无声滑落,堆叠成扭曲的山峦。满室锦绣生辉,鸳鸯戏水的锦被,百子千孙的帐幔,烛火跳动氤氲出暖融的氛围,却驱不散沈昭周身弥漫的寒意。她端坐于喜榻边沿,凤冠早已卸下,墨色长发如瀑垂落,遮掩了半边苍白的脸颊。指尖,在宽大的喜袖遮掩下,正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那根冰冷的银针。
针尖淬了“牵机引”,幽蓝的色泽在指腹下若隐若现。只需一刺,刺入颈侧,刺入心脉,甚至只需划破他一点皮肉,这场捆绑着权势、血泪与无尽屈辱的荒谬婚事,便能画上句点。裴珩的血,足以偿还刑部街的断指之痛,诏狱里林清被碾碎的尊严,橘井坊被铁蹄踏碎的安宁。杀意如同毒藤,在胸腔里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
窗外,笙歌喧嚣的余韵终于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夏夜虫鸣的单调聒噪。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寂静,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裴珩携着一身清冽的酒气踏入,玄色的喜袍半敞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以及其上横亘的一道狰狞陈年箭疤。他反手合上门,动作随意,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那双深不见底的鸦青色眼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寸寸刮过她僵直的脊背,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躯钉穿。
“夫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却更显冰冷,“这是在等为夫?”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无形的压力。
沈昭缓缓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琥珀色的眼瞳在烛光映照下,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大人说笑了。”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顺,尾音却如冰棱般冷硬。
裴珩低低地嗤笑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紫檀木案上。那里,静静躺着一支御赐的朱砂笔,笔杆是上好的紫玉,盘绕着一条张牙舞爪、狰狞欲噬的螭龙。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冰凉光滑的笔身,动作带着一种狎昵的玩味。
“脱了。”他忽然命令道,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昭心头猛地一跳,指尖的银针几乎要脱手而出。她强自镇定:“什么?”
裴珩转过身,目光重新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上衣。”
屋里暖意融融,沈昭却瞬间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正盘踞在她的肩胛之间——那是他在刑部街,亲手赐予的烙印!恐惧与羞愤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僵硬。
见她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裴珩眼中掠过一丝不耐。他亲自上前一步,带着酒气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笼罩。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任何迟疑,猛地抓住她喜服的前襟。
“嘶啦——!”
锦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洞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如惊雷乍响。沈昭只觉得肩背一凉,单薄的中衣被粗暴地扯下,堆叠在腰间。雪白如玉的背脊彻底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那道暗红凸起的鞭痕,从右肩胛骨斜斜贯穿至左腰,狰狞地盘踞在细腻的肌肤之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耻辱印记。
冰冷的指腹,带着薄茧,毫无预兆地抚上那道鞭痕凸起的边缘。粗糙的触感摩挲着新生的嫩肉,激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战栗,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沈昭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哼。
“疼么?”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气息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
沈昭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没有回答。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背上那只冰冷的手,以及袖中那根蓄势待发的毒针。杀了他!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就是现在!趁他毫无防备!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针尾的冰凉。只需一瞬的决绝,就能将针尖送入他裸露在外的颈侧肌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念头即将化为行动的刹那——
橘井坊里那些熟悉的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孩童无助的哭喊,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阿桂捧着药罐时惶恐又依赖的眼神,林清被铁链拖走时最后那句无声的“守好橘井坊”……宣姨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气若游丝:“阿昭……活下去……橘井坊……要有人守着……”
活下去。守好橘井坊。
这几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勒住了她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意。她现在是薛嘉宁,是裴珩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橘井坊唯一的、最后的指望。她若此刻杀了裴珩,便是弑夫,是谋害朝廷重臣,滔天大罪之下,薛家必受牵连,橘井坊顷刻便会化为齑粉!那些依赖着橘井坊汤药活命的贫苦百姓怎么办?阿桂怎么办?林清……林清还在流放的路上,生死未卜……
袖中紧握银针的手指,在剧烈的颤抖中,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针尖的幽蓝光芒重新隐没在袖袋的深处。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比背上的鞭伤更痛,比指骨的断裂更让她窒息。
裴珩似乎并未察觉她袖中那瞬息万变的杀机,或者他察觉了,却根本不屑一顾。他松开了抚在鞭痕上的手指,转而执起了案上那支冰冷的螭龙朱砂笔。笔锋在端砚中饱蘸浓稠艳丽的赤色,如同饱饮了鲜血。
冰凉的、坚硬的笔尖,毫无怜惜地贴上她脊背鞭痕最痛楚的尾端。
沈昭浑身骤然绷紧,每一寸肌肉都不自觉的僵硬起来。
第一笔落下!
笔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碾过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尖锐的痛楚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的神经。沈昭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弓起,却被裴珩另一只手牢牢按住肩膀。
“这是‘冂’。”他的薄唇几乎贴着她敏感的耳廓,冰冷的气息喷吐,声音低沉如恶鬼的呢喃,“囚笼的边框。”
第二笔,带着凌厉的锋芒,从“冂”的顶部直直向下划落!笔锋如刀,刮过新生的嫩肉,带来一种几乎要将她劈开的剧痛。沈昭疼得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鬓发,死死咬住的唇瓣已是一片殷红,指尖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的血痕。
“这是‘人’。”他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残忍和掌控的快意,“笼中之鸟。”
最后一笔,他手腕猛地一沉,笔锋重重捺下,饱蘸的朱砂混着伤口被撕裂涌出的细小血珠,深深地、灼热地嵌入了皮肉之中!剧痛如同爆炸般在背部炸开,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沈昭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若非裴珩的手依旧按着她的肩膀,几乎要瘫软下去。
“合起来,”他扔开那支沾血的朱砂笔,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如同敲响了丧钟,“便是‘囚’。”
裴珩猛地拽住她散落的长发,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看向妆台前那面明亮的缠枝牡丹纹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颊,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而更刺目的,是那雪白背脊上,一个用浓艳朱砂和新鲜血珠写就的巨大“囚”字!那字迹狂放狰狞,如同有生命的烙印,覆盖在丑陋的鞭痕之上,张牙舞爪,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认得这字么?”裴珩俯身,冰冷的唇几乎贴上她因疼痛而颤抖的耳垂,声音却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日城门外,尘土漫天,你也是这样披头散发,像个疯妇……”他刻意停顿,满意地感受到掌心下她身体的剧烈颤抖,“看着那个……林清。”
沈昭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竟然看见了!他一直在暗处!
“从今往后,”他修长而冰冷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个尚未干涸、黏腻如血的“囚”字。指尖沾上朱砂与血液的混合物,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诅咒,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你只能看着本官。”
“啪!”
红烛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火花四溅,短暂地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和唇边那抹的弧度。
裴珩骤然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沈昭失去支撑,踉跄着向前扑去,双手重重撑在冰冷的紫檀木妆台上,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背上的“囚”字如同被点燃,灼热与剧痛交织,朱砂混合着血液的黏腻感让她阵阵作呕。
镜中,那个血红的“囚”字扭曲着,张牙舞爪,仿佛拥有了生命,正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液和灵魂,要深深地渗入她的骨血,成为一道永不磨灭的枷锁。
裴珩不再看她一眼,仿佛方才的施为只是随手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微敞的衣襟,转身走向门口。拉开房门之前,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
“明日入宫谢恩,把你这副样子收起来。别让陛下……看出任何端倪。”
房门“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他玄色的身影,也将沈昭彻底抛入了这片红烛摇曳、却冰冷彻骨的炼狱之中。烛火将那个背上的“囚”字映照得更加狰狞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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