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个时候,盘开新的性子就能窥见一斑,像井头镇后山那些扎在石缝里的野樟树,看着瘦弱,实则根扎得又深又硬。
邵霜清望着滚远的篮球,突然笑出了声。他小跑着把球捡回来,指腹蹭过球面上沾的灰尘,就像后来无数次,他都会这样,把盘开新丢开的、甩开的、不要的东西,一件件捡回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盘开新下班,都能看到他穿着短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一个人在灯光下重复着运球、起跳、投篮的动作。
那方小小的篮球场确实像个舞台,邵霜清就像舞台上唯一一个明亮的,能吸引所有目光的明星。
盘开新经常望着他发呆,倒也没有想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看。
之后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打扰谁,盘开新下班就泡碗面蹲在外面看着邵霜清打篮球,吃完了又顾自回宿舍,从来不上前说话,眼神偶尔对上,他从不躲闪,反而坦然得让邵霜清动作一滞。
他看着盘开新又叉了口面在嘴里。
最奇怪的是,盘开新的眼神里既没有崇拜,也没有向往,就像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电视节目,他会在吃完最后一口面后毫不留恋地起身。
夜复一夜,他们维持着这种古怪的平衡。
那晚的风特别冷,他下班的时候没有听到运球的声音,也没有那个在灯光下跃动的身影。
盘开新扭头过去,才发现人蹲在一边,他今天反常地穿了件薄外套,手里拿着智能手机像是在接电话。
智能手机的荧光映在邵霜清脸上,明明灭灭。
这时候智能手机已经普及好几年了,盘开新是见过的,他家穷,到现在也还只是台翻盖的按键手机。
邵霜清对着电话说了几句,忽然笑起来,眼角弯起的弧度在手机光下格外清晰,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在说什么。他随手抓起地上的篮球转了两圈,动作懒洋洋的,确实像在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盘开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邵霜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偷看什么呢?躲那么远。”
盘开新脚步一顿,从前看邵霜清打篮球,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看,偏偏这次就偷瞄了一眼,还被逮个正着。
被发现了盘开新也没觉得尴尬,一副我就问问的神情说:“是你家里人打给你的吗?”
邵霜清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盘开新会突然问这个。
“是啊,”邵霜清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指转着篮球,“催我回去呢。”
“哦。”盘开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邵霜清等了等,发现对方真的没有下文了,忍不住挑眉:“没了?”
“嗯。”盘开新点点头。
邵霜清突然笑了:“你站那儿半天就为了问这个?”
邵霜清这话说的,就像什么盘开新站那里这么久,有什么图谋一样。
“你好像特别期待我问点什么?”路灯的光线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模糊的界限。盘开新站在明暗交界处,邵霜清看不清他眼里的意思,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算了,”邵霜清突然话锋一转,眼睛直勾勾盯着盘开新手里那碗面,“你这面能分我一半吗?”他指了指泡面,“我看你天天吃,给我都看馋了。”邵霜清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晃晃的耍赖意味。
盘开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碗泡面,汤已经不怎么冒热气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在路灯下泛着细碎的光。
“......便利店就在那。”盘开新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没钱,我吃不起。”他理直气壮地往前凑了凑,“免费看了那么多场篮球,你总得让我回点本吧?”
盘开新被他说得没辙,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碗已经半凉的面,终究还是转身往便利店走去。
两人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水泥墙挡去了大半寒意,盘开新小口啜着汤,余光瞥见邵霜清嗦第一口面时被烫得直吸气,却还是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好吃”。
“我以为你不怕冷的。”盘开新突然开口,声音混在泡面的热气里。他难得主动说话,目光落在邵霜清单薄的外套上。
“我以为你是真穷,没成想还能给别人买得起一碗面。”
凉风掠过墙角,吹散了些热气。
盘开新听了也不恼,反而轻轻笑了声:“是真穷。”他搅了搅碗里剩余的面条。
邵霜清突然停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你还小,”邵霜清转了话头,“来打寒假工的?”他目光扫过盘开新单薄的肩膀。
盘开新低头喝了口汤,喉结轻轻滚动:“嗯。”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离放寒假至少还有半个多月呢。
盘开新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到:“你呢?你在这又是来做什么的?”
盘开新抬眼看向邵霜清,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扫过,怎么看都不像是为生计奔波的人。
“看你每天生龙活虎的,”盘开新声音很轻,“不像这里的工人。”
邵霜清突然笑出声:“那你觉得我像来做什么的?”
夜色渐深。
他们不过几面之缘,今天之前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点到为止谁也不正面回答谁的问题。
盘开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邵霜清仍蹲在原地,只是视线一直跟着盘开新。
“走了。”盘开新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相接,邵霜清点点头。
像是盘开新猜错了,那通电话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再在下班的时候,见到邵霜清在那个篮球场打过篮球。
习惯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明明知道那里已经不会有人在打篮球了,盘开新还是每天都会泡一碗面,蹲着在篮球场外看着篮球场吃完再回到宿舍去。
这样举动其实是有点诡异的,那天他蹲在外面嗦面,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拍了下他的肩,盘开新回头,原来是车间的陈芸。
陈芸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
“开新,”阿姨顺着盘开新刚才的视线往篮球场张望,疑惑道:“你看什么呢?”空荡荡的球场上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吹着打转。“没看什么。”盘开新低头搅了搅泡面。
阿姨将信将疑地又看了眼球场:“是吗?我老远就瞧见你在往那边看。”
“没有。”盘开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显得不那么没礼貌。
“哦好,那吃完早点回去啊,外头还是有点冷的。”
“嗯。”
阿姨站起身。这话听着像是关心,但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客套寒暄,谁也说不清。
盘开新的拇指无意识地搓捻着食指侧面,看着夜里无比亮的篮球场,自己也说不清这习惯从何而起。
没了明星的舞台,也显得凄落。盘开新不再停留,之后很多天他都是泡了面便径直回宿舍。
盘开新发现陈芸最近总往厕所跑。工厂的女厕所门漆剥落,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干呕声。盘开新站在走廊等着,听见水龙头哗哗响了很久。陈芸出来时,嘴唇发白,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她工作服前襟湿了一片,散发着止咳药水的气味。
抬头时看见盘开新站在走廊拐角等她。
车间里以陈芸为首的几个老工人,最近越发不对劲。他们不再遮掩对新人的排挤。故意少发材料、调快流水线速度、在交接班时漏报关键数据。盘开新起初没当回事,直到今天和他一起进厂的孙莉潇的记时单上少了二十个工时。
这原本他也不想多管闲事,但是昨天下班的时候,孙莉潇没有走而是站在他的宿舍楼下在等他。
“开新......”孙莉潇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才小声地开口,“他们......他们改了我的记时单。”
她的手指上白色的纸巾用透明胶粗劣地缠着,那团白色在夜色中突兀得扎眼,盘开新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他挪开目光:“找我没用。”
孙莉潇拦住他上楼的路,她并不觉得找盘开新没有用。
“帮我一次,”她的声音很轻,身形隐在黑夜中盘开新只能看见她泛着水光的眼睛,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盘开新太明白这种眼神,即使他从未见过,可那分明是他的自画像一般映在他的脑子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孙莉潇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明天,”他终于开口,“把你的单子给我看看。”
陈芸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溅在斑驳的墙面上沁出深色的水痕。
盘开新还没开口,陈芸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嘴角扯出个笑,“想替那个小丫头出头?”那笑容不像笑,反而让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
“你们改了她的单子。”
陈芸突然笑出声:“小盘啊,你以为这就叫欺负?”她凑近一步,带着止咳糖浆的甜腥气,“等你在车间里熬到我这岁数...”
她像想到了什么,对盘开新态度稍缓,“不是你的事,就不要插手。”
盘开新看着陈芸脸上毫无惧色,这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盘开新当然不会以为找陈芸就能改变什么,盘开新出了车间,口袋里揣着陈芸的录音,直接就去敲了车间主管办公室的门,他没有去找组长。那个位置他太清楚了。组长张秀兰五年前也是普工,靠着处事圆滑,加上面上功夫做得全才到了这个位置。六百块的岗位津贴,刚够她女儿在县城读高中的补课费,她当然不会愿意去得罪车间的老人。
主管张茂鸣抬头见是他,眼神微动。盘开新这张脸确实让人过目难忘,不是那种张扬的英俊,眉骨到鼻梁的转折像车床铣出来的直角,连唇线都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般规整。
“有事?”张茂鸣往后一靠,椅面立刻凹陷下去发出弹簧发出零件老化的闷响。
这个世界总是对美好的人和物,有不属于大部分人的特权。
就像现在,张茂鸣看着站在门口的盘开新,非但没觉得这个普工越级上报是僭越,反而下意识松了松领带,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三分。
盘开新没有多说话,只把他录音放给张茂鸣听。
脸上本就浮着的笑意突然深了几分,最后竟笑出了声:“真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摇摇头。
盘开新原本平静的脸上,眉头极轻地皱了一下。
他听见张茂鸣说:“这事领班的组长不知道吗?”
“知道。”
“那你以为我...”他向前倾身,座椅发出泄气般的嘶声,“...知不知道呢?”
“你只看见他们作假,”张茂鸣的钢笔轻轻敲着桌面,“可知道他们底薪才900?”盘开新沉默。“那你知道公司定的标准是多少?”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还是问:“多少?”
“1500。”张茂鸣毫不在意地吐出这个数字,仿佛在讨论天气。“剩下600你觉得去哪儿了?”
“去了哪里?”
张茂鸣今天格外耐心,像教实习生操作设备般慢慢解释:“只要数量别太离谱,组长会睁只眼闭只眼。”他转动着手机,那是台崭新的手机,在2012年能抵他几个月工资。“上面?”他嗤笑一声,“账面做得漂亮就行。财务部的老周,儿子去年刚送去澳洲留学。”他的钢笔尖在报销单上画了个圈,“你以为靠他那点工资够?”
张茂铭笑着说:“所有人都如愿以偿。”
盘开新盯着办公桌上的台历:印着“产业升级”的红色标语。他突然明白,那个肆无忌惮“偷奸耍滑”的陈芸,不过是这条食物链最末端的蚂蚱。
所有人吗?
盘开新这么想,口上竟然也就这么问了。
“嗯嗯。”张茂鸣点点头说:“是所有人。”
那陈芸呢?他盯着张茂鸣手腕上的表,她得靠作假才能拿回本该属于她的钱这也叫如愿以偿?孙莉潇呢?她要怎么才能如愿以偿?
中午时暴雨突至。
盘开新在厂门口屋檐下躲雨,突然听见身后塑料布窸窣作响。孙莉潇塞来一把格子伞,伞骨折了两根接缝处缠着熟悉的胶布。
“淋湿了...”她声音混在雨声里,“...会生锈。”
或许他们都明白,这场雨躲与不躲早就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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