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腊月寒冬。
昨夜降下的细雪不过一夜就被寒气冻成了瓦楞般的冰片,一块块铺在脚下,人们走过的地方、还未走到的地方,尽是苍凉。
我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徘徊了不知多少时日。
这场冬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早到我根本来不及加固我的住所,眨眼之间它就被大雪吹塌了。
幸好那时我还没冷到失了神智,赶紧爬起来扑到一片茅草上,哆嗦着用几条麻绳将粗草扎紧在四肢和身躯,否则就靠这层单薄麻布过活的话,我早在半路就冻死了。
站在原地看着剩余的茅草被吹远,我不知该不该为它悼念一场。
失去庇护后,我的日子过得很是安稳。从前在我流浪的时候或许还能捡到些残羹剩饭,天气晴朗了甚至可以晒晒草席;现在就不必担心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了,饥寒交迫才是我的常态。
寒潮将暖阳与我隔绝,风雪推着我漫无目的地前进,稍作偷懒的后果便是要了我的性命。
阴云沉重,大雪隐路,什么亥时午时此刻都不再作数,我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却一口硬生生撑到现在还不肯断。
“轰隆——轰隆!!——”
云层上忽地炸出一片金光,照得白雪如烈日,头顶传来一阵骇人巨响,好似雷鸣。
那雷云只停留片刻就离开了,似也被风雪吹偏了方向。我被迫挪着脚步,一路走来,坠挂在腿上的雪块越来越多,连累步伐也越来越重,肩头如挂千斤。
没走多久,我就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甚至隐约能从膝盖处感知到一股热意,这热意从身下一路攀升,稳稳停在心口不再蔓延。
刚被赶出茅屋时我尚存理智,行径暴雪将我压垮了一半,最后仅剩的一丝气力没有撑起我,反倒变成一股病态缠绕在我的头颅。
滚烫使我难以清醒,又使我不得不清醒。
眼前碎雪如珠帘,我抬起胳膊挡在额前,一股阴风猛地将我狠狠吹倒在地。
翻滚十几圈后,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等眼中晕眩消下,再睁眼,我看到的还是朦胧雪景,但等烫热驱散了寒冷之后,我就分不清百丈远外的村落是不是真实的了。
那村子不大,却怎么也望不到头,像是一半展露出来,另一半被藏在雪里,几缕炊烟从紧紧相连的烟囱中升起,直直朝我送来。
突然出现的转机在我脑中炸出欣喜,我没空去想为什么突然出现了一座村庄。
我只想求个地方落脚,我想活命。
我挣扎着从雪地上爬起来,随意拍打下些积雪,盯着烟囱的方向大步跑过去,动作间,腿上、肩头的雪块也被抖落,我越跑越快,心跳被撞得不成样子,呼出的冷气与白烟无异。
百丈远的路,仿佛只几个跨步就走到了头,我踉踉跄跄跌进村门,喘息间听到身后暴雪无能为力地肆意喧嚣。
村里人家不少,大概已经到了正午,不时能听见几声唤孩童回家的嗔骂。我往里走一路探看,扶墙从一户人家门前路过,院子中的火盆离我很近,我下意识就凑了上去,伸出手准备取暖。
还不等起身道歉,我就发现了不对。
这火没有一点温度。
哪怕柴火烧得正旺,高高窜起的火苗快要烧到我的眉毛,我也感受不到丝毫暖和。
头痛此时隐隐来袭,我顾不上烤火,小心走到门旁正在织草篮的妇女旁,轻声道:“大娘,我……”
还没说完,院内就传来一声叫喊,女人回应一声,随即放下手中未编完的草篮,走到院子角落将还在玩土的幼童拎起,拍着他衣服上的土灰走进屋里,从头到尾都没朝我投来一眼。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怕是自己太过无礼了才不受待见。
这时,身后又传来脚步,回头一看,是一位白发老人杵着拐杖弯腰从院门前路过,我小跑跟上去,急忙问道:“老人家、老人家!劳烦问一下,这村里可有什么能住下的地方?”
我是有些钱揣在身上的,都是曾经某些好心人施舍打赏来的,虽然很少,但或许能用它们换个暂住的地方。
老人像没听到我的话,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我不死心地跟在她身后又喊了几声,还是没盼来她的回头。
四周也有几个正在赶路的人,无论我怎么着急想拦下他们问话,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古怪。
这地方太古怪了。我暂时只能到这一点,更多的只有头疼。
眼前昏花,我感受不到烫热和寒冷,包裹我的只剩刺骨疼痛。
我死死抱着头,靠着墙角跌坐下来,好久都缓和不了这股痛意,几乎要逼得我撞墙。
“胡闹,简直胡闹!”
一声粗粝的呵斥响起,我缓缓抬头,看见那名拐杖老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对着几名六、七岁大的小孩儿说着什么。
我呆坐在地上,头疼中将她的话听了个一知半解。
“……这是不敬!这整片山村都是靠神仙保佑才能平安,你们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敢在神明眼皮子底下犯浑!”老人背对着我,手中拐杖在地上不断轻敲,佝偻的腰身微微颤抖。
我看向孩群,他们手中各自拿着几副面具,颜色模样俱是恐怖骇人,当中一个还拿了块儿撕裂的白黄麻布绑在木棍上招摇,像极了丧幡。
若这村子真有所谓的庇佑,他们这样顶着鬼脸四处奔走保不准会犯了神明的忌讳,老人家对此讳莫如深,可尚且年幼的孩童却不以为意。
几个小孩低头交耳,显然是没把老人的教训听进去,撇撇嘴小声答应一句就连忙跑开了。
“嘁!这种话我三岁就不信了——咱们一会儿去什么地方?我听说山上有个好去处……”那些孩子们中最高个儿的男孩从我身边跑过,念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带其它人跑远了。
我管不上这档闲事,等头痛缓解一些勉强扶墙站起,打算再去别处讨个住处。
“哎!——”
老人转过身短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几人背影消失,喃喃道:“村子东面靠斜山,有条小路能上去,原先建在山上的一所祠堂已经荒废了,也不知能不能住人……”
我刚抬脚没走几步就听见了她的话,顿时停下。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老人家?”我不确定地问出声,老人没有应我的话,自顾自朝村子深处走去。
我心存疑惑,可好不容易终于探听到一个住所,我不敢浪费时间继续逗留,寻到方向后马不停蹄朝东面走去,直到走出村子见到一座似是被拦腰斩断的山峰。
风雪又大了,连云层都黑得透不过日光,整个山头被乌云笼罩,难以看清脚下。
我摸着土路不断往上,走了好久都不见房屋,四周只有挂雪的密林。
回头往山下看去,明明没有多长的路此时变得遥远,可回到村中也不会有人愿意接待我,我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往更深处寻去,说不定可以找到某个山洞蜷缩一晚。
又一段后,我走到小路尽头,拨开一片树丛居然真的见到了老人口中的祠堂。
它的确荒废得严重,周围土墙坍塌大半,枯草疯狂生长,将这一大片地皮都纳入了领地,祠堂的屋顶一半被雪压塌,一半被风掀翻,只有案台底下尚且能容我休憩。
我没有精力打扫里面的灰尘,费劲力气搬来几张破木板,又匆匆在四周拔来些野草铺在上面,潦草的床铺一搭建好就迫不及待地滚上去。
外面风雪呜咽狂怒,却不会再来迫害我了,我抱紧膝盖微微打颤,好不容易聚出一团温热就昏睡了过去。
……
我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转醒后,一直喧嚣不歇的风声停下了,断梁上再没有噼里啪啦的落雪声。
头疼没有消退,身体反倒越来越烫,这一晚似是枕在火炉上熬过的。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从案台下爬出,发现天色黑得吓人,比没有月亮的夜晚还要晦暗深重。
余光里,一块半墙外闪着光亮,不是朝阳也不是月色,而是晃动着的,和那院儿中火盆一样烈烈燃烧的焰火。
我站起来朝土墙跑去,祠堂外的景色与我来时简直天翻地覆。
山下火光大盛,层层热浪卷着火星翻腾往上,梁木断裂的脆响与惨叫哀嚎声交缠,整个村庄被火烧得狰狞又扭曲。
大火不断朝外延伸,却始终烧不到我的方向。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可远处刺耳的凄鸣又无比真实。如果我还理智,就应该赶紧转身逃走,免得自己也葬身火海。
可我根本挪不开脚。
我在那炼狱火海中看见了一道神鬼莫测的身影。
待那火烧得汹涌,哀鸣渐渐弱下,我终于将它看清——一条青白相间的巨蟒在火中不断搅扰翻腾,青鳞映着火光,褐红的烈焰泼在它身上,竟泛出青铜器般的浓艳。
它在火中窜动翻飞,所过之处无不脆弱,我看见燃烧的茅草屋顶像纸灰被吹飞湮灭,有黑影在它腹下化作齑粉。
突然雷鸣乍现,无数电光劈下扎在它脊背上,碎鳞迸裂绽开,天雷没有压制下它的作祟,反而使它更加躁动恼怒。
我死死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不敢作声。
祠堂门框被映得通红,如漆上一层血色,又一轮雷光降下,瓦片从檐角震落,在石阶上摔得粉碎,此起彼伏的惨叫被大火吞没殆尽,再传不到我耳中。
不知多久,山下的火熄灭了,荒地上只剩残垣断壁,寒风吹来硝烟,我被呛得不住咳嗽,眼中流出泪花,再抬头,只见那条巨蟒停在灰烬上空一动不动,痴傻呆愣了好久才昂起头颅,盘旋着朝我飞来。
我吓得腿软,直直跪下躲在半墙后面,发现它并不是来灭我活口,只是也和我一样躲在这山林中。
曾有人告诉我——实则是我偶然听来的——那人说话并不利索,我只记得:这世上神仙难见真容,牛鬼神蛇的野路子却数不胜数。若是有幸能够参拜神佛,那要心怀敬畏;若是不幸被妖邪缠身,那便是躲不过的灾祸。
我听了这磕绊的话,却不全信。
说不害怕是假,可遇上这么一件神奇荒怪,我心中好奇更甚,犹豫片刻就爬起来追了上去,甚至暗暗期盼,希望我能找到它。
我脚步飞快,病气像是不复存在,山下大火被我抛之脑后,离奇古怪的村民是否还有存活也无心顾及。
最终我还是找到了它隐匿的地方。
我没有冒然探出,而是躲在一处岩石后面小心屏气看着它。我离它很近,方才在烟雾中模糊窥见的身形在此时更清晰了些。
那确实是一条蛇,一条纤细、清丽、安静的青蛇,与我方才所见的凶猛判若两兽。
它缩在一片漆黑密林中,蛇头垂落,静静看着面前一块已经裂开的石碑,石碑上的字太小,大片被雪盖上了,我看不清,即使是看了也认不得。
云层晕开,投下淡淡冷光,它守在石碑前,宛如一块生了青苔的玉雕,身上鳞片一张一翕微弱动着,似还带有刚从火海中罢休的热气,我所看见的银白也不是幻觉,是那月色照在它身上、投在我眼里的光辉。
它很漂亮,是我无法说明的具体的漂亮,我吞咽了下喉咙,大概在我以后的时日里,再见到像它一般美丽的事物可就难了。
我贪婪地窥视着,从蛇尾看到蛇腹,又从蛇腹到蛇头……
我盯着它的眼睛,大约因为周遭的寒气,刚刚激动难抑的心跳骤然冷却,定格似的无法动弹。
蛇也会有人一般的情绪吗?
没有人教过我说人和蛇也能和睦相处,只说不要触碰它们,如果看到它们朝你露出牙齿,那就要马上逃走。可我没有看到它的牙齿,我只看到了它的眼睛,那双金黄的瞳孔一动不动,只聚焦在身前石碑上。
可我哪能琢磨出它到底怀着什么心思,那种神情我大概也有过,不过我是吃了不干净的烂果子后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才有的颓丧。
但或许它比我更严重些,像是失魂落魄,行尸走肉。
我无畏地想,它是否也和我一样吃不饱穿不暖,没有家人朋友、没有寻常人唾手可得的一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它才会对一个村庄的人痛下杀手,即使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它活得比我肆意快活,不开心了、不如意了就是屠戮残害,可我只能忍受孤寂,落魄到死。
我在这里站了太久,夜晚的寒冷是我仅凭一件单衣无法抵抗的,不多时,那燥热又袭上我,锥刺般的疼痛从眼角扩散至全身上下,直至栽倒在地的那一刻,我还能忆起的唯一个想法便是——
我与它对视上了。
这章大约算序章
女7:男3,后者无感情线,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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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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