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师娘从师兄房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暗得看不见窗外一物,只有黑影在夜风里来回晃动。
我抱来书册坐在饭桌前,一盏油灯燃了又灭,灭了又燃,直到一丝灯芯烧得焦黑,才听到身后响起的吱呀声。
师娘站在门边,扶着门框,朝门缝里看过一会儿关上,缓步走到我身旁。
火光摇曳,只能照亮一小张桌子,师娘从昏黄走进烛光中,照出一片憔悴。
她如常坐在我身侧,抬手盖上面前一本书页,看着是在细读,双眼却空洞无神,我看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像是被重重地揉搓过,方才所见的泪水都被她藏了回去。
我确实难过师娘对师兄的关切,但看她这样也不能忍心。
安慰的话终究难说出口,陪她坐了一会儿后,我起身从房间里拿出一张薄毯,小心盖在她肩膀上。
师娘身子一颤,回头见到是我,目光凝滞,很快伸手抚上我的手背,牵强地笑道:“谢谢。已经很晚了,还辛苦你忙活了半天,长雪,你先去歇着吧。”
她手心一片冰凉,我不禁皱眉,听出她想再独自坐会儿的意思,等候片刻开口道:“……嗯,师娘也早点休息。”
我们谁都没提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她敷衍地点了点头,攥着毛毯静静沉思,平静地仿若停下了呼吸。
我没想强硬留在她身边,又取来一只蜡烛放在桌面上,看了看她的背影后轻脚回到自己房里。
“咔哒”,房门紧紧合上,隔开一片死寂。
我长呼出一口气,解开外衣,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我一直知道师娘是个多么自重又好脸面的人,她想在我面前表出一派严师的作风,教习我和师兄时更是一丝不苟,像今晚这般的慌乱无措还是第一次。
她不想让我看见她黯然伤悴,我自然给足她体面,可留她一人在外独坐我心里难安,几乎一整夜都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天边泛起鱼肚白,如墨浓重的夜一点点褪去,却盼不来日升。终于,门外响起椅子拖动的声响,接着关门声落下。
师娘总算是去休息,紧绷一晚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眼睛一闭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日高三竿,我草草洗漱一遍,抓紧时间晒起药篮,刚走进厨房时正好碰上师娘端着碗白面往外走。
她不知何时入睡的,面色从容招呼我用饭,眉眼里却疲惫难掩。
就算我问起她也一定不会松动,冷静回我一句“无碍”。
我安静吃下一碗面,与喝了一碗无味的温水一样尝不出味道。师娘吃过后依旧是去到师兄房里,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不复存在,只有院儿里被褥上的一滩血迹还提醒着我师兄的病重和师娘的假意淡定。
而后几天,我不再想着如何溜去山上了,乖乖留在药肆里照顾着师娘。
是的,是照顾。
她实在是让我不敢放心。
从前师娘总将“严于律己”挂在嘴边,提醒自己也提醒我做事严谨端正,一有马虎就令我抄书自省,可如今做事马虎的人倒成了她。
该放苦参的药柜被她装了黄连;一直靠在院角的扫帚经她一用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她一天下来能给师兄灌四五次汤药……
某天夜里,我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惊醒,听到院儿里传来一声被抑得极低的哀泣,我没有害怕,因为我听出了那是师娘的声音。
次日一早,师娘还是和平常一样与我坐在桌上用饭,除了眼下积郁的黑影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偷偷朝她看了几眼,想说的话压在舌根揪扯不清。
有时为师兄送药从房中出来时我会多看一眼,我不知晓这一趟下山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任谁都能看出师兄如今什么病态,多少副药灌在他口中也不见好转,若是再拖下去……
“砰”一声轻响,我搁置下碗筷,咽下如蜡饭菜,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师娘。
师娘从失神中醒来,都没发现我的失态,淡淡问我:“何事?”但也就问了我这一句,而后再无反应。
我看她还是一副故作轻松的模样,难免心中升起一股气恼,可窥见她眼底的沧桑,我到底还是咽下了慰藉和责问的话。
午后,我将汤药端进师兄房内,师娘抬头看我一眼,点头转而继续看向床榻上的人。
十几日过去,师兄的脸色更差了些,唇色苍白,手骨凹陷,唇角似乎还带着一缕抹不掉的血丝。
我站在师娘身侧,不似往常一样送来药就退出去,盯着床榻病色看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师娘……”
我犹豫一番,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我或许……可以请来人治好师兄。”
话音刚落,静坐在床前的人徒然一愣,僵着脖子仰头看我,木然地问:“……什么?”
我还没接话,师娘慢慢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攀住我的肩膀,颤着嗓子又问一遍:“长雪,你刚刚说什么?”
师娘神色焦急,盯着我的嘴盼来我的重复,“师娘,我会找来人治好师兄。”
话到嘴边却敢如此笃定,可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能请来她,而她又是否能医治这病。
“长雪,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师娘用力抓住我的两肩,眉头皱成了一团,“可你能去找来谁?你在这镇里见过的人我都问遍了,甚至更远的地方也是!没有一个能治好,你还能认识——”
我伸手抚上她的手背,她突然哽住话,微微睁大双眼看向我,我宽慰道:“我会想办法的。师娘不用担心。”
她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十指力道不减,眼睛钉在我的肩头不敢眨动,末了,她彻底松下肩膀,垂下头低声细语:“真的?真的能……”
我拉下师娘的手轻轻抱上她,讨来一小会儿温存,随后带着她坐回椅子上,拿过一副用完的碗筷退到厨房。
我清楚我答应了什么事,而这件事我会不遗余力地去求来结果。
师娘大概没太在意我的话,之后几日仍然郁郁无神,见到我时似有无数话想要问我,到头来只有轻叹。
对于神仙妖怪,我不知她是何看法,可只要能救下师兄,我想不管是药草还是法术她都愿意接受的,毕竟没有什么后果比丢掉一条性命更可怕了。
两天里,我为师娘备好了十几副药,当天做好两顿饭菜留下,准备上山。
刚推开后院儿栅栏,身后踏来脚步,我回过头,见师娘追出门,停在屋檐下朝我深看一眼,凝重道:“长雪,要当心些。”
我浅笑“嗯”答一声,招过手走进山林之中。
但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一人走在密林里,看向四周万籁俱寂毫无声息,多日里累积在心底的情绪毫无预兆地肆掠。
我蹲在一片荒芜树丛中,抱着头理不清该思考什么,一闭眼,脑子里既是愁容又是倩影,反反复复无力消停,最后耳畔只有一句属于我自己的声音:“我会想办法的。”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能做的只有找到她,找到她之后只能求她。
她如果不答应我还怎么办呢?大概也只能继续求。
我攥紧拳头,十指掐进掌心引得刺痛,站起身再次迈步。
本就蜿蜒曲折的林路似比从前更加崎岖不平,晨雾遮挡视线,无数道枝干划过我的脸颊,又凉又痛。脚下碎叶在山林中格外突兀,连鸟啼都隐了下去。
走过一段后,我来到了小溪边,但没有久留就离开转头钻进另一边林中。
拨开眼前枝杈,期待着寻到了曾经两次遇见她的树干,我小跑过去,绕着粗树在周围徘徊了数圈,可除了被我的脚步惊吓到的蛾虫,并没有人影出现。
雪狼也不见踪影。
“青厌?”
我小声喊了一句,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我不敢失落,我怕放弃之后的恶果会另我更难以接受。
又转几圈,我停在了她曾带我走过的一条窄路前。这路是通往山背的,如果要去,一来一回得费不少时间,不过现今轮不到我挑三拣四了。
我一头扎进去,沿着唯一的道路不断朝前走,直到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扎进道路尽头的白光时,刹那间的明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青厌?青厌!”
我挡着光线,脱口呼喊着她的名字,挪开手背看向眼前时,这里依旧空无一人。
斜坡上积雪未化,旧人难寻。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欺骗了,寒风裹着酸楚涌上心头。
也许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来哄我开心的罢。
她何必把我的恳请看得重要,我又何必期盼她应诺一份潦草的约定。
我几乎是跌坐下来的,于师娘的承诺在我浪费山里的每一刻钟中凝成一块巨石,快要将我压垮。
我是真的害怕了,不断声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又会不会是她已经知道我的来由所以才这般无情、躲我不见?我生怕再想下去,想到师娘失望的神情像刀子一样剜上我的骨肉。
那痛感有如实质,压在我的肩头,可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肩上传来的并不是痛,而是片热意。
我顿时抬起头,看到一缕薄烟不知从何处蔓延在我身边,白纱一般笼在肩头。
我抬手想要挥去,触碰上的一瞬,那烟气如活物一般渐渐退缩,停在我面前几丈远的地方就不动了。我不禁迟疑,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跟着烟气往前,果不其然,它又往后缩了一段,继续等我跟上。
直觉提醒我跟上这非同寻常的烟,它不慌不忙地缩短距离,就是不再触碰上我,引着我往山背更深处去,穿过一片扎人的树丛,我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险些将它跟丢。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打算扑上前捉住它时,最后一片树叶终于扫清,印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片隐在山坳中的温泉,温泉四周圆石重叠,几颗遮天蔽日的古树罩住天空,从山外看根本见不到温泉的热气。
这实在惊喜,但不是我要的惊喜。
我又找上方才引我来的白烟,发现它已经混进了泉水蒸腾的热气中,我来到水边低头看去,泉面上倒映的唯有我一人身影。
那白烟不懂我。我真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想来泡温泉。
挥了一把岸上的碎石打破水面,我转身就要离开,苦思刚追来的路时,忽而身后响起水波荡漾的声音,“哗啦”一声,貌似有什么东西破出水面。
我愣愣回过头——
只见温泉中央,一个黑影从水中悠悠升起,泉水顺着她的长发滚落下来,砸在水面叮咚作响。脂玉般的白肤被泉雾半遮半掩,只能看到她的轮廓,以及一只波澜不惊的蛇瞳。
各位端午节安康[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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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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