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衣衫压在风雨之下,夜色浓重盖在她肩头,暗得见不着青白一片,连带她整个身影都是黢黑的,像陷在了一团黑雾中。
一道电光伴着雷鸣劈下,不远不近地落在眼前密林中,瓢泼大雨也掩盖不下焦糊的味道。
雨中人朝我的方向迈步,我被眼前一闪一灭的光亮刺回了神,赶紧撑开伞朝她跑去,高举起伞柄将她揽在伞下。
一片伞盖之内,凑得近了,我轻易地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尘土的气息,不带雨的微凉。
夜风吹起她的衣角贴上我手背,一扫而过间,却被我发现她根本没沾上雨水,发尾也不见半滴水色。
她看我一眼,大概是不明白我的多此一举,我带她来到檐下,伞面隔开噼啪落下的雨滴,只费了我半边裤脚就接到了人。
我顾不上身上的湿凉,抬头看向她脸色,如她离开之前一样无喜无怒。
“青厌?”我克制下又与她相见的欣喜,心跳阵阵,“你……如何?可有受伤?还是……”
我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薄唇,不知下一刻她会说出怎样的话。
但我总是难以琢磨清她的想法,青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何意。
是没有受伤?是路上没有遇到危险?
……还是这一趟远程没有带回好的结果?
她抬步走进屋内,很随意地打量起屋子里的高柜和摆件,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像是在问我为什么不跟上。
我攥紧伞柄,纠结后轻声道:“青厌,我、我还得去躺山里,师娘去采药了还没有回来,所以……”
我已经细数不过来自己到底需要担忧什么了,若是在山里接回了师娘,她见到青厌了我该如何解释;若她知道了这位“不速之客”就是我求来的希望,在青厌说出无法救回师兄时我该怎么处理。
脑子乱成一锅粥,无数问题将我挤在檐下左右为难,就算是站在这里被雨淋一夜也想不出好办法。
犹豫间,头顶又一盏灯笼被吹灭了,我在黑幕里,余光看向尚且留在一片暖光在身的人,她半边侧脸接下光晕,冷意淡下几分,显得多出一丝柔和。
她一眼就找到了藏在黑幕中的我,冷冷开口:“她没事。你先带我去见你师兄罢。”
她说的“她”,我想大概就是师娘,听青厌说没事,我居然也真的信了,以为师娘在山间寻到了哪个山洞避雨,于是收起纸伞,重新点起熄灭的灯笼,进屋关上房门。
她的模样和衣着在这简陋的小屋中实在突兀,简直像个青白玉雕被藏在了腐木盒子中,稍一不留神就要被人偷了去。
青厌安静跟在我身旁,在我推开师兄房门后随我一并进入,而后来到床榻边,一动不动盯着那消瘦的人形。
师兄正熟睡着,貌似在梦里也苦受病痛,眉头紧皱,不时搐搦,隐隐能见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哪怕屋外狂风乱作冷雨倾盆,屋内的温度也因为他在而高出不少。
我见惯了他总是高傲不理睬我的模样,如今这么一副虚弱的身子摆在我面前,我不忍心继再看下去,恍若一闭眼,躺在床榻气若游丝的人就变成了师娘。
我心中祈祷着,祈祷青厌一定是寻到了什么仙法才会让我带她来见师兄。
她站立在床榻边不动,周身依稀渗出缕缕微寒,压下了积在卧房中久久不散的病热。
忽然,她靠近床沿,抬起手臂,手掌稳稳停在师兄额头前几寸远的地方。
我差点喊出声来,不知她是要做什么。
下一刻,她手心中聚起一团微弱光亮,丝线一般缠绕在手掌中,渐渐扩散,笼罩起整个床榻,如一张无形蚕茧将塌上的人包裹其中。
时隐时现的密线在空中盘旋,看不透轨迹,只模糊窥见似有一股微妙的气息从一头传到另一头,输送不断,没有烛光的屋子也被这气息照得敞亮。
不知为何,我能从她手心中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煦,似是在某时某刻也不经意地触碰过它。
待裹在床榻上的丝线根根绽开,光亮熄下,我赶紧撇走脑海里的疑惑,走到青厌身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样?我师兄还好吗?他、他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青厌将手收回,平静点头:“嗯。”
她的一声回答疑似听出了些虚弱,可看她神色自若,瞧不出什么病色。
我正担心她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沉睡在病榻上的人闷咳一声,胸前被褥上下起伏,随后猛地从塌上弓起身子,脊背压得如坠千斤,一声接一声的疾咳从喉间蹦出,声音里似还带着嘶哑的黏腻。
“师兄?师兄!”我喊着他,就要越过青厌去看他到底如何时,身侧人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带着我往后退去几步。
我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待我站稳,只见方才即将落脚的地方蓦的被一滩污血染红,塌上人佝偻着身子趴在床边,双手死死攥着被褥,嘴角淌出的血线垂落而下。
我登时睁大了眼,看着眼前咳血不歇的人,半边身子都凉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青厌说过师兄已经没事了,她已经把人治好了啊!
“……青厌?”
我哆嗦着嗓音,望向她的视线被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糊成了泥潭。
透过眼泪,她的表情在水光中看不真切,总是没有幅度的嘴角在泪水痉挛中诡异地扬起,像极了嘲弄。
耳畔不由响起她的声音:
“他死了难道不是喜事吗?”
可她不知道,师兄死了,师娘也会死的;师娘和师兄都死了,我又该怎么活?
她是故意的吗?
因为我求她救下师兄,所以她不耐烦了、生气离开了,回来后想到拿师兄的性命来向我泄恨吗?
不。我能再想下去了,无论我猜想的是正确还是错误,我都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快要死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盈满的泪从眼角挤出,视线复明,我想扒开她的手走到床边去,但她握得太紧了,紧到无视了我的皮肉,直攥进骨头一般的疼。
我快要哭出声了:“青厌、青厌,你放开我……求求你了,我、我……”
不管我怎么祈求,她就是不为所动。
我擅抖着朝床榻上看去,瘦骨嶙嶙的肩膀伏在被褥上,一个翻身就能被厚重的褥子给淹没,师兄的头越来越低,低到床沿之下,我再看不见他的面色,只能听到他越来越无力的低咳,看到一股接一股的血从他口鼻中喷涌出来,染得床下成了一片血河。
我脱力跌在地上,一条手臂仍然高举,一端被身边人紧握不放。
殷红的血止不住源头,一寸一寸在地面流淌开来,即将渗上我的衣衫。
小小一间卧房装满了铁锈的腥气,钻入鼻腔,令人作呕,泣喘和发呕堵塞在舌下推搡着涌出嘴边,连累我也痛楚彻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听不见树枝被雨打断的脆响,却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正从院儿里奔来。
“哐——!!”
一声巨响,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撞上墙面发出快要散架的吱呀声。
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站在门框边,喘息声似能盖过窗外大雨,她看清了屋子里什么模样,在目光靠近青厌时顿了须臾,随即“啪嗒”一声摔下了手中药篓,踉踉跄跄跌到床边,哭喊着师兄的名字。
“佑儿?佑儿……鄢佑、鄢佑!!”
一时间,咳声、喊声、泣声挤在了一起,堪比落雷的轰鸣。
我的心跳随我一并落在血泊里,沉寂得仿若死去。
我没办法向师娘交代了,以死谢罪都难消掉我的罪孽。
“灾祸盘亘!”
我真的后悔了,我真的该信那道士的。
可为什么一定要我身边的人替我受了这等无妄之灾,我不敢让师娘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可她见到青厌了,她再是心急、再是糊涂,也该知道是我找来了她,是我害得师兄死去。
我该千刀万剐。
“师娘……”我张口想要唤她,却发不出声音。
师娘跪在一滩污血中,身下布裳被血色渗透,她虚虚抚着师兄肩膀,不敢真的触碰上,生怕手劲儿一大就要把人捏碎。
她口中还在喊着“佑儿”,没有朝我递来一眼,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呼吸都随着咳声静止。
咳声静止……
我顿时抬起头,紧紧盯着床上满身血色的人,心跳咚咚在胸腔里乱撞,未曾想还有转机。
师兄慢慢缓下了咳嗽,血丝从他口中坠落褥面,再没有新的血流出。师娘比我先反应过来,慌手慌脚地起身拿袖口帮他擦去下巴上的污血,颤抖地唤道:“……佑、佑儿?”
师兄呆坐在床榻上,双手撑起上半身,原本浑浊一片的双目转眼变得清澈,回光返照似的捂着胸口,茫然看着手上黏血和满脸泪痕的师娘,最后,竟然破天荒地看了我一眼,愣愣地发出气音:
“师娘?”
我怕极了他真是回光返照,师娘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思,她抖着一双手捧起师兄脸颊,声音悲怆:“佑儿,师娘在、师娘在这儿……”
她身上的血比师兄少不了太多,两个血人挨在一起,一片刺目的红。
师兄这才把视线转到了师娘身上,呆滞着不知道思考着什么,如果不是那单薄的呼吸,整个人近乎死去多时。
窗外暴雨下尽,屋顶的噼啪声从有到无,衬得屋内更静,期盼的心跳更响。
记不清过去了多久,我的双腿已跪得冰凉。床榻之人慢吞吞地抬起手臂,手心盖在双颊手背上,唇角勾起,声音再没有血液堵塞:“师娘,我没事。”
他声音轻快,好像是只做了一场被病痛拉扯着的恶梦,一醒、一咳,就重新捡起了性命,把前两月的痛楚忘了个一干二净。
师娘看着他的笑,喉咙间溢出一声窒闷的哀鸣,再也抗不住情绪,扑到师兄身上揽过他的肩膀失声痛哭,口中不停唤着他。
我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慢慢收回,再拉不出我的垂力,不知怎的,我又不敢让她放手了,看都没看就翻手抓住了她,艰难从血地上爬起。
堵在师兄喉咙的血像是传到了我身上,堵得我唤不开她们的相依,只能顾着泣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