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六月份的天儿,热风阵阵,吹得人心燥,身上也湿溻溻的。
谢君酒在衣袖蹭了蹭鬓角的汗,揉面手劲儿不减,揉至表面光滑,她取来擀杖,把面团放在砧板上,一下又一下擀平。
面团从一个小圆饼大小变为与砧板无二的面皮。
擀至薄薄一层,谢君酒撒上少许面粉,前后折叠两次,把面皮折叠成三角状,取来菜刀,手起刀落切成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馄饨皮儿。
余下的边角料她则是加了些水揉到一块儿,打算晚上摊成饼子吃。
馄饨馅是昨儿就调好的。
鸡肉菌子。
花了谢君酒不少钱,若非是打算拿出去卖钱,她断断舍不得,只会买些便宜的豚肉配葱白,惯不会花九十文钱买六斤菌子。
“诶哟。”一道惊呼。
紧随一位妇人出现在谢君酒身前:“你这丫头,正午的热头下做吃力活儿,伤暑了怎么办?不把自个身体当回事儿。”
妇人夺走谢君酒手里的馄饨皮儿。
“阿娘,我没事儿。”
谢君酒无奈。
妇人却是不信:“没什么事儿,瞧瞧这一头汗,阿娘晓得你懂事儿,却也要顾忌自个身子。”
“这会儿离夜里还有三四个时辰,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阿娘,咱们第一日支摊总不好去太晚,早些去也好寻个好位置……这会儿只剩包馄饨了,不累的。”
清楚妇人是心疼她,谢君酒笑着安抚。
“你呀。”妇人叹气:“也怪家里拖累了你,好好的官家姐儿……”
“阿娘。”见妇人染上愁绪,谢君酒撒娇:“哪里来的拖累,若不是阿爹和阿娘,我还享不了福呢,阿爹只是一时失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起复了呢。”
当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是胎穿到了一本书里。
书中他们所在的北秦王朝会在五年后亡国。
某种意义而言,她阿爹被免官职不失为一件好事。
“阿娘,我今年十二啦,阿娘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
谢君酒抱住妇人:“还是阿娘觉着我做得馄饨不好吃?”
“酒儿做得馄饨是阿娘吃过最好吃的。”邹氏抚着谢君酒软发:“只是……与你同龄的姐儿莫不都在家塾中念书,你却要为了咱们家……”说着邹氏声音又隐隐哽咽。
“都怪你阿爹,与圣人犟什么犟。”
“阿娘,阿爹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清楚,且阿爹行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是圣人昏——”
这话还没说完,谢君酒嘴巴被邹氏捂住,“祸从口出。”
谢君酒讷讷,她也知自家阿娘不是不辨是非的人,只不过是一时抱怨。
“好了好了,我与你一同包馄饨。”
“阿娘……”
她阿娘的手艺……谢君酒不敢恭维。
不过能把饭菜煮熟。
“怎?”邹氏眉梢微微上挑。
“没事儿没事儿。”谢君酒忙道:“阿娘瞧,咱们这般包馄饨……”
她移了移位置,坐到邹氏旁,近距离让邹氏看怎么包馄饨:“这样包出来的馄饨好看。”
戌时夜市准时开启。
谢君酒和邹氏早在酉正便支了摊子,只是夏日炎热,临安城的百姓习惯了戌时前后出没。
半个时辰,谢君酒和邹氏卖出去的馄饨少得可怜。
但吃过的无一不是要双份。
“阿娘,我下了碗馄饨,咱们先垫垫肚子。”
她们出来得早加之家里没人,还未吃晚食,但留了包好的馄饨,她阿爹回家一煮便能吃。
被免官后,她阿爹日日与老友喝酒吟诗,整日里待在家的时间不多。
清楚她阿爹心里苦,谢君酒不怨。
不止她不怨,便是偶尔埋怨两声的邹氏,也不会在谢寒生面前流露不满。
二人都怕谢寒生想不开。
“嗯。”邹氏拿着手帕擦了擦谢君酒鬓角的汗,擦着擦着她又苦道:“是阿娘没本事,若是阿娘从前多置办些商铺,咱们也不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阿娘此前的事儿都过去了,眼睛长在前面,人也要向前看,不能频频回首。”
谢君酒宽慰:“如今的日子,我也不觉着苦。”
她前世本就是开饭店的,不过是重操旧业,何谈苦?
“阿娘等着罢,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肥嘟嘟的馄饨漂浮在水面,谢君酒没有立即捞出,而是先盛了小半碗汤。
这汤是她在火上煨了两三个时辰的。
鸡也是今早去早市挑的老母鸡,最是适合炖汤。
热汤滚熟了碗底的虾米、芫荽、葱花、香菜等配料,香味儿登时在周遭弥漫开来,谢君酒又放入馄饨。
“请阿娘品尝,新鲜出锅的鸡汤小馄饨。”
谢君酒捧着馄饨。
“不嫌烫手。”邹氏嗔了她一眼,忙接过馄饨,把馄饨放到桌上。
“阿娘快尝一尝,先前咱们吃的是豚肉葱白馅儿的。”
谢君酒也给自己捞了一碗。
馄饨皮薄肉鲜,一口咬下还会爆汁呢,谢君酒就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舌尖。
菌子的鲜混合着鸡汤的滋味儿,香得人味蕾都要受不住,一口一个丢进嘴里,再喝上一口鸡汤,谢君酒惬意闭上双眸。
与她一般的还有邹氏。
邹氏面上满是惊喜:“君酒儿,你这馄饨里都放了什么?”
“诶哟。”她忽得惊呼一声,谢君酒看向她,却见她正享受地小口小口咬着。
刚刚那声惊呼是被馄饨汁儿烫到了。
“你这手艺越发好了。”邹氏称赞。
她阿爹没有被免去官职前,谢君酒只是偶尔去厨房指挥一下,动手的次数少之又少,然满府也知她手艺能与御厨比肩。
“旁的官家姐儿都是擅琴棋书画,唯独你自幼便对庖厨一事儿感兴趣。”邹氏继续:“起先我还愁过,现下看来,琴棋书画有什么用?不如学些务实的。”
“琴棋书画有琴棋书画的用处,庖厨有庖厨的用处。”
谢君酒道。
天色向晚,夜市渐渐热闹起来。
“盛兄,这事到这儿便算完了,可千万不要再声张。”宋书彦劝:“慕钰姐姐怀了皇子正受隆恩,这个时节咱们和他对上,于家族无益。”
“益益益,满门子益,口口声声家族利益,我阿姐便该为家族牺牲?就该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慕钰是被我盛家派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盛铭恩气不过。
慕钰那小子抛弃他阿姐,家中长辈各个不为阿姐寻个公道,反而劝阿姐以大局为重。
当初让阿姐与慕钰定亲时说的便是这句话,如今又拿这句话来劝。
“我知你心中气闷,但……你瞧瞧谢家,不过说了几句贵妃的不是,便被免了官职,难道你想盛家步谢家后尘?”宋书彦叹气,“想像谢长淮那般,被赶出国子监?”
盛铭恩沉默。
宋书彦继续:“你还不如谢长淮,他十三岁便过了州试,你呢?十七了,才过府试,今年的州试可能过?当初让你不要凑热闹,非要跟风参加,老老实实等着毕业考不好吗?”
“你……”
“这样的人才圣人都狠心赶出国子监,你觉得若是你真揍了慕钰,贵妃闹起来,圣人会对你网开一面吗?”
盛铭恩偏过头去,不肯看宋书彦。
他心中知晓宋书彦说的是对的,可他……
圣人也真是眼瞎,怎的看上慕钰那小子的阿姐?
他视线忽地定在一人身上。
“我是把你当挚友才同你说这番话。”宋书彦拍了拍盛铭恩肩膀:“晓得你心中替你阿姐难过,我请你去徽韵楼吃晚食。”
见盛铭恩不理,宋书彦又拍了拍他。
“那是不是谢长淮的阿妹。”
闻声,宋书彦循着盛铭恩声音看去。
距他们不远处,少女捧着馄饨,言笑晏晏地递给食客,身上的衣裙老旧,是他们阿妹绝不会碰的料子。
女子皮肤细腻,这等料子,便是他们都穿不惯。
少女不远处,还站着一位妇人。
这妇人,二人也不陌生。
谢侍郎的夫人,伯爵府嫡女,邹氏。
“……既然碰见了,支持支持她们生意罢。”宋书彦叹气:“我记得你阿姐爱吃馄饨,你要不要给她带一份?”
“嗯。”
盛铭恩沉默,胸腔中的怒意烟消云散,若沦到谢家这般田地,不止是委屈了。
“谢二妹妹。”盛铭恩和宋书彦走到谢君酒摊铺前,瞧见他们二人,谢君酒不羞也不惊。
早早决定要在这儿支摊铺,她便料想到会碰到这些“熟人”。
“盛六哥哥、宋三哥哥。”谢君酒道。
比起她的从容,邹氏逊色一筹:“小盛郎君、小宋郎君。”
“谢夫人安好。”二人恭敬。
看出自家阿娘的羞窘,谢君酒出声:“两位哥哥要吃馄饨?”
“嗯,一人一碗。”宋书彦拽着盛铭恩坐下。
谢君酒应了声,下了两碗量的馄饨,她问:“你们有忌口吗?虾米、芫荽、葱花、紫菜……”
“一碗少放芫荽,一碗不要虾米,你盛六哥哥食禁,吃了虾米身上会长疹子。”
“这倒是要注意些。”
谢君酒没敢沾一点儿虾米,给盛铭恩盛汤时,更是把勺子都洗了洗。
过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除了虾米,鱼呀、螃蟹呀这类海物他都不能吃。”宋书彦道:“与他一胎出生的阿姐却是没这些个顾忌。”
“盛六哥哥少些口福……两位哥哥的馄饨。”
谢君酒笑着把馄饨放到二人面前:“这碗是没加虾米的。”生怕二人弄混,她同二人区分。
“谢谢君酒。”
二人对馄饨没有抱有太高期待,来这儿只是见生意清冷,捧一捧场。
再者,馄饨这种吃食,再难吃又能难吃到哪儿去?相同,再好吃,也好吃不到哪儿去。
盛铭恩夹起一个馄饨。
里面的馅儿撑的馄饨皮圆滚滚的。
倒是实在。
他心中赞了声。
缓缓靠近馄饨,咬破皮儿后,里面的鲜香顿时爆发,原本平平无奇的馄饨,瞬间变得诱人。
飘香的味道萦绕在鼻息。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馄饨汁儿因他一口吞入在嘴内滋出。
盛铭恩却忍着烫,不肯吐出。
等到吃完那个馄饨,他忙喝了一口茶水。
他收回方才的想法,便是馄饨,也能做得堪比皇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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