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拉美西斯所料,王妃两年来始终无出,朝中渐有微词。虽无人敢直言,却已有臣子旁敲侧击,借礼法之名提出忧虑。但他们终究不敢冒犯太甚——这位法老比他的父亲更加强硬,也更加卓越,对外征战屡胜,外交纵横捭阖,又令国库盈溢,万民安居,便是有所异议,也不敢公然反对。
对此,拉美西斯早有准备。他宣称阿蒙-拉在梦中降下神谕:“王位的延续不在于血脉,而在于神的选择。”此言一出,众人哑然。随之,民间便掀起一阵霍伦海布与拉美西斯一世的故事热:一无子嗣却由神指引继承王位,一为普通军官因神意而登基为尊。说书人的话本一夜之间传遍市井街巷,声声句句皆绕不过“神的选民”。
臣僚们察觉风向微妙,虽不明言,却已开始以新的眼光打量阿佩雷尔——那位始终伴于法老左右的年轻维齐尔。他们眼中多了一分敬畏,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
在阿布辛贝勒神庙竣工前一年,拉美西斯与奈菲尔塔利曾一同前往孟菲斯,驻留数月。此次南下,一为处理旧都遗留的政务——包括塞提一世早年布置未竟的军政调度,及霍尔艾姆赫布在此地遗下的祭司编制与土地争议——二则是拉美西斯有意带奈菲尔塔利亲历他少年为储的那段岁月。
孟菲斯与培尔-拉美西斯迥然不同。旧都气候湿潮湿,金碧辉煌的宫殿隐在雾中,黄昏下的石柱仿佛吞没光线的阴影,街道狭窄,神庙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松香与象牙油脂的气味。城中多为老旧的灰白石屋与高墙,肃穆森严,隐有一股与新都盛气不同的沉郁与威压。
奈菲尔塔利立于旧王储宫殿门前,那是一座坚固封闭的石堡式建筑,外墙已略显风蚀,门廊上两侧石狮雕像冷峻逼人。
面容严肃的守卫整齐跪下,低声行礼:“王上,王妃。”
她环视一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真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一点人气也没有,反倒像一座活着的陵墓。”
拉美西斯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一条碧绿的长蛇从枝桠间悄然滑落。它细细簌簌地盘旋而下,落在脚边的砂石之中。
奈菲尔塔利猛地一惊,下意识地靠向身侧的拉美西斯。
他搂住她,皱起眉,沉声道:“纳西索。”
绿蛇直起上半身,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微青光,金黄色的竖瞳冷冷地与法老对视着。
片刻后,它不紧不慢地甩了下尾巴,姿态高傲,随即优雅地缠绕上拉美西斯**的小腿。
拉美西斯神色未变。
而奈菲尔塔利肩上的猫已然炸了毛。它弓起脊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奈菲尔塔利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安抚道:“别害怕,奈西。它不会攻击你的。”她看向拉美西斯。
他点了下头。
“这就是你说的那条乌拉埃乌斯,你的伙伴?”压下初见时的惊吓,奈菲尔塔利打量起了眼前的这条蛇。
“没错。”
拉美西斯垂下手臂,那条乌拉埃乌斯便顺势从他的大腿蜿蜒而上,鳞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幽光。它自然地缠绕上他粗壮的手臂,盘伏在肩头,与她对视。
那是一条体态修长的蛇,通体鳞片呈墨绿与金纹交错的流线纹理,尾部有细微的蓝色光泽。
奈西在奈菲尔塔利的肩上,此刻已不如方才那般惊惧。它的耳朵微微抖动,金棕色的眼眸中浮现出几分好奇与警觉,紧紧地盯着纳西索。
片刻后,一猫一蛇不约而同地别过头去。
奈菲尔塔利忍俊不禁。
“确实和你有些相似。”她笑道。
闻言,拉美西斯似乎有些意见。
‘哪里相似?“
“这种对人爱答不理的高傲劲儿。”她睇了他一眼。
拉美西斯无言以对。
他伸出食指轻擦过纳西索光滑湿冷的下颚。
“去吧。”他嘶嘶道。
纳西索再次慵懒地甩了下尾巴,从拉美西斯身上滑下,隐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她的手被再一次牵住,接触的地方传递来湿冷的温度。
拉美西斯带着她径直穿过两侧跪列的守卫,走入仿佛深渊般张着巨口的宫殿,光影倏然昏暗。
殿中陈设森严,墙上浮雕斑驳,石柱上残留着昔日的痕迹。角落堆着封存的蒲草纸与卷轴,边缘泛黄,其上的手写笔迹已经模糊难辨。厚重的窗帘未被掀起,空气中混杂着香料与封存灰尘的气味。
奈菲尔塔利说不清心底是犯怵还是心疼。
他从背后抱住她。
“在这座宫殿生活的十年里,我无数次在想象中经历今日的场景。”
“我靠着幻想活了下来。”
*
在孟菲斯期间,拉美西斯一反常规地没有住在法老的宫殿,而是选择带着奈菲尔塔利回到他尚为王储时的旧居。旁人不解,但不敢置喙。
奈菲尔塔利却明白他这一决定背后的原因。她清楚他对塞提一世复杂而抗拒的情感,也明白他对那段未竟的年少岁月始终怀有补偿心理。两人心照不宣,对塞提一世与霍尔艾姆赫布的事只字不提。
转过年的春初,他们动身前往南方的阿布辛贝勒。拉美西斯在出发前拖延了两天。浩浩荡荡的船队沿着尼罗河南下,在一个月后抵达了努比亚北部的阿布辛贝勒。
阿佩雷尔更早地从培尔-拉美西斯出发,比他们先些日到达。法老的船队抵达当日,他身披深蓝镶金的长袍,于河岸恭候。
法老与王妃自舷梯走下。阳光刺目,鼓声如雷,百官列队,金甲在日下折射出冷光。
阿佩雷尔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王妃脚边的猫咪见到他,绕着他的腿边转了一圈,尾尖不轻不重地扫过他膝侧。他安静地垂着眸,视若无睹。
奈菲尔塔利见状,本想说些什么。但阿布辛贝勒炎热的天气与高悬的太阳忽然使她眼前一阵发黑。
拉美西斯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样。他扶住她,低声问道:“感觉不舒服吗?”
奈菲尔塔利没有逞强,轻轻颔首。
“头有点晕,可能是坐船太久。”她说。
拉美西斯没有犹豫,在众目睽睽之下,利落地将她打横抱起。
列队的众人识相地移开了视线。
她默默地将脸埋入他胸前。
“去行宫休整。”拉美西斯对阿佩雷尔说。
阿佩雷尔沉声应是,翻身上马。
奈西又喵喵咪咪地绕回了拉美西斯的脚边,踩着轻快的步子,跟着法老钻进了车辇。
*
这座行宫坐落在尼罗河支流汇聚而成的蓄水湖畔,三面环水,一面倚山。白石垒砌的外墙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屋檐线条流畅,几株高大的棕榈从庭院探出枝叶,投下斑驳树影。殿内设施样样齐备,自内而外皆显考究:水池、香炉、金饰、缀绣的帷幕、铺地的亚麻织毯,每一处细节皆透露出精致与秩序。
春初的风拂过水面,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燥热.奈菲尔塔利的气色好转了些许,但拉美西斯坚持让她多加休息。
他陪着她在临湖的窗台边坐了会儿。
直到一名侍从在门外通报。
“王上,梅里乌大祭司求见。“
奈菲尔塔利抬起眼。
她从拉美西斯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有一次,她翻阅阿布辛贝勒神庙人员任命的莎草纸,看见第一列赫然写着“第一祭司:梅里乌”。那时,拉美西斯察觉到她视线的停留,主动解释那是他年少时期的宫廷导师。
“你的老师?”她当时好奇地问道。
拉美西斯简短地嗯了一声。
“他与霍尔艾姆赫布出自同门,早年曾任底比斯卡尔纳克神庙的第二祭司。后来受命回到孟菲斯,成为我的宫廷教师。他为人通透,少涉纷争……但在后来的某些事上,暗中给过我支持。让他来掌阿布辛贝勒的第一祭司,最合适不过。”
此刻,两人目光交汇。她主动开口道:“去吧,西斯。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她知道,除了梅里乌,拉美西斯还有政务待理。
静静地看了她会儿,拉美西斯伸出手轻触她的额头,然后缓缓滑下。
指背在她的脸颊处停留片刻。
“好。”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今日你便安心歇息。需要你处理的事,明天再说。”
“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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