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与少年将军,原来是可以割裂开来的。
聂同玉回京后与段春及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朝堂上。
他们隔着百官,段春及没回头,也没管他要虎符,就好像他们从来不相熟,直到段春及踏上步辇,才回头冲他淡淡一笑。
当时聂同玉只觉是几年不见添了生疏,并未在意。但段春及似乎变了太多,不知何时,记忆里共战沙场的故友淡得像个影子。
聂同玉不懂,他离京前还笑过段春及年纪轻轻想当爹,恨不得把小皇帝当眼珠子疼,如今不过三年时间,他二人之间竟变得势如水火?
他压下对朝中局势的不安,以商议粮草为由进了宫。他得见一见姬淮,以此来确认一些事。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聂同玉从宫里出来后,下一站直奔了摄政王府。
他说:我是你的副将。
他说:你不打算上战场了?
最后他问:小皇帝说他想当庸君,这啥意思啊。
聂同玉和姬淮打小就不太对付,因为姬淮不给粮草跑来跟段春及抱怨也十分合理,他留宿在摄政王府,所有行为和三年前别无二致,只是对姬淮愈发不满了起来,偶尔还说段春及怎么没教好他。
就好像他从未发觉摄政王昭然若揭的野心,又或是察觉了,却浑不在意地站在故友一侧。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被归为摄政王一党。
有人骂他忘本,有人早有预料,但更多的人尚在观望。
因为他是聂家人——最忠于君王的聂家。
摄政王同样不信任他,聂同玉也不在乎,他说:“时间会证明一切。”
姬淮和摄政王的博弈仍在持续,但小皇帝的每个决策都往昏庸方向走着,任性地行使权力,看不到世间疾苦。
摄政王作为规劝他的人,又早早调遣兵力远赴凉州镇乱,他此番作为,为他洗去不少狼子野心的骂名。
灾害侵袭多地,往京城逃窜的流民越来越多,朝中老臣皆请愿出兵赈灾,摄政王微笑着向上首之位躬身一拜:“臣亦不忍百姓受难,出兵与否请陛下裁决。”
“好啊,出兵赈灾。”姬淮说道。
这一刹那,聂同玉窥到摄政王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朝臣们亦是怔愣,先前小皇帝一直不同意加派兵力去救援,今日却松了口,虽不知原因,但也是好事。
下朝后难得的氛围轻松,尤其杨阁老喜气洋洋,他说他的陛下终于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聂同玉脚下一顿,余光扫过空着的龙椅,却在一旁发现几滴暗红的血渍,他记得那是小皇帝近侍站的位置。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但他也没能做什么——小皇帝派他领兵,就在离京不远的并州。
大雪封路失了先机,对于凉州这个受灾中心,他们实在鞭长莫及。
离开京城之前,聂同玉还专门找了若三,摄政王给他买了一处宅邸,也不怎么让他做事,满院仆从有求必应,纵容得像养着清闲公子哥。
但聂同玉知道——若三不喜欢这样。他问若三:“你会医术吧?跟不跟我一起走。”
若三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满院的繁贵与待命的仆人,只说:“段筹没让我走。”
他又说:“段筹不会害我。”
他要留在这里。
聂同玉点了点头,喝完一盅茶,就走了。
他带着不太多的陈粮支援并州,数日后,天机阁的焚殷如约出现在他面前。却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杨阁老自戕于朝堂之上。
摄政王先前派遣凉州的将士送回信物,杨阁老的孙女不在京城,而是早就混入边军,如今还逃至凉州惑乱民心,组织大批起义军,显然已心生反意。
杨阁老成为众矢之的,小皇帝先免了杨阁老的职,本想长议此事,偏生那将士还带来了杨月峥早已伏诛的消息。
乍闻此言的杨阁老退了两步,又竭力前行了几步,他深深看一眼摄政王,又朝着姬淮俯身深拜,向来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如同残败仍如火的夕阳余晖。
杨阁老没有求情,没有争论,只仿佛预见了什么却说不出,他浑身发颤,声泪俱下:“陛下!天下将倾啊!”
随后,撞柱而亡。
聂同玉沉默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动摇,他只说:“按计划进行。”
杨阁老用死亡证明了杨家清白,也将朝堂竭力粉饰的太平彻底撕毁,摄政王也因此被推到了台前。
可严峻的形势并没有因此改变。
凉州的灾害无人管,疫病,山崩接踵而至,京城人心惶惶,各个城门严防死守,不肯再接纳逃亡的流民。
可即便如此,得病的百姓也越来越多,闭门谢客的官员因病而亡,各地起义,京城同样民怨滔滔,北齐,彻底乱了起来。
在杨阁老之后,邢方也死了——他说摄政王是妖物,说摄政王控制了小皇帝,毁了先帝打下的基业,害了北齐。
先帝二字像是触犯了摄政王的逆鳞。
邢方死后,是邢家一族的灾难——摄政王的铁甲军抄了邢府,杀尽了人,他们不知缘由的搜寻了三日后尽数退去,接着便是连绵两日的雪,将血渍封冻,盖在一片白雪之下。
整个邢家,只有邢溯之幸免于难,他穿着女子的衣裙,以一名与他身形相仿的天机阁暗卫为代价,满身狼狈的脱离火海,暂时藏身聂家。
摄政王铁血手段之下,朝臣中再无人敢言,最为忠君的聂家也没了声音——聂同玉早已掌权,也因此避免了被屠族的命运。
聂同玉回京之后断了和焚殷的联系,他好像心无旁骛地成为了摄政王手中的刀,领着一队又一队的铁甲军镇压暴乱,甚至亲手斩杀来京城避难的流民。
直到一日傍晚,摄政王传他入宫。
聂同玉去了,看到独自坐在御花园的摄政王,尽管肩背依旧挺得很直,但他敏锐察觉到摄政王此刻的虚弱。
他没动手,因为摄政王并不信任他,这是一次机会,也是…最深的试探。
所以他只说铁甲军已经在外等着,只仪态自然的半架半扶起摄政王往外走。他们走的不快,借着仅剩的黄昏余晖,聂同玉的余光掠过远处姬淮的背影。
没人发现,姬淮身侧的近侍是何时消失的,而姬淮又在何时如此形销骨立。
夜色昏沉,聂同玉没在摄政王府多待,他去找了若三,数日不见,若三也瘦了太多,面色惨白。
若三要走了他最常用的刀,一阵敲敲打打,最后在刀柄处镶嵌了一枚红珠。
若三说:“你要用它完成最重要的事。”
聂同玉没说话,沉闷的氛围蔓延,他静静坐在榻上看着若三,良久,他收刀入鞘,不告而别。
又过了几日,府兵传来消息:摄政王遇刺。
待聂同玉匆匆赶到后,看到的是脸色早已灰败,被斩落右臂的邢溯之。
他——不,她穿着一袭湖蓝的衣裙,与府中侍女无二,掉落在地的右手还死死攥着一把沾血变墨的匕首。
她刺伤了摄政王的左臂,府兵冲上来的时候就已服毒自尽。
她是邢方的女儿,尽管他们父女根本不对付,可邢家之人,从来傲烈。
可这份几息之间断绝了她生机的剧毒,没能要了摄政王的命。
他脸色铁青,毫不留情的剜去血肉,随后吞服了什么,那东西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一刻钟,便令他紊乱的气息归于稳定。
摄政王没再看邢溯之的尸首一眼,他命令聂同玉,将她的尸首挂上城楼。
她那身女子衣裙早就残破不堪了,湖蓝的衣裙上满是尘垢污血,城楼上的风不时吹动残躯——她一生以男子之身示人,却在最后放下一切伪装,作为女子惨烈而亡。
聂同玉埋葬了她的右臂,他知道时间到了,现在的摄政王终于自顾不暇,聂同玉再次联络了焚殷。
他对焚殷说:“若三消失后,带上你所有的人,杀进摄政王府。”
这一切都将终结了。
一个晴朗的冬日,行动开始。
聂同玉调离部分铁甲军,保险起见,他杀了他们。焚殷带着为数不多的影卫和聂府府兵冲杀,里应外合之下,攻破了摄政王府。
混乱之中,聂同玉杀了一个又一个铁甲军,他们杀进内院,撞入眼底的就是若三被挖去双眼的头颅。
聂同玉只觉脑中嗡鸣一声,他呲目欲裂,提刀便向那道黑红身影斩去。
一刀又一刀,摄政王的回击全是他陌生的攻势,聂同玉抗住了,每次兵刃相接,刀柄上的红芒便愈发浓重,直到红光大盛的那一刻,刀刃终于钉入摄政王的心口。
摄政王眼神涣散,仍怔怔盯着红珠不放:“神血,这才是真正的神血!”
他倒在地上,气息逐渐微弱,眼底仍是不甘,他说:我居然要给这个世界陪葬。
摄政王眼里近乎溢出无尽的悲欲,聂同玉不知道他将死之际想起了什么,只听到呢喃地一声“回家”。
红珠碎裂了,聂同玉全靠长刀撑住身体,他没找到若三的尸身,只有血迹和一堆碎骨。
与此同时,姬淮闷哼一声,倒在空旷无人的大殿中,蛊虫自毁,生机消散,也散了他唇边尚未凝弯的笑意。
而后大地轰鸣,天空塌裂,风声若尖啸若嚎哭,如挣脱枷锁,如痛失挚宝。
聂同玉若有所感,他转过身,看着天地塌陷如浪潮般涌来,脊骨不曾松懈一寸,他舒展眉眼,如同世界最后选定的锚点——作为它毁灭的唯一见证者。
“因为一句回家,又有多少人没了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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