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洛子凡不是醒来，而是“浮”出来的。
像溺水的人挣扎出水面，意识先于身体复苏，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最先包裹他的是气味，一种厚重的、带着药味的沉香，钻进鼻腔，沉入肺腑。然后才是声音，压得极低的、絮絮的交谈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窗外远远传来的、清脆得不真实的鸟鸣。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点时间才对焦。
头顶是陌生的鸦青色帐幔，丝绸的质感，绣着繁复的暗金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幽光。
（os:……这是哪？）
他试图动一下，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尤其是胸口，沉甸甸地闷痛着。这不是梦该有的感觉。梦里的痛是模糊的，而此刻胸腔里的滞涩感如此清晰、具体。
“王爷！王爷您醒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炸开在耳边，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衣物摩擦地面的声响。洛子凡偏过头，看到床前跪倒了一片人。男女皆有，都穿着只在影视城里见过的古装，低着头，姿态恭敬，甚至……带着恐惧。
王爷？
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尚存的最后一丝迷茫。
他不是在去学校的路上吗？不是……推开了一个人吗？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刺眼的车灯，和……秦时屿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撑着床榻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让他重重跌了回去，后脑磕在硬质的枕头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王爷当心！”一个离得最近、穿着深紫色绣纹官服的老臣慌忙上前，声音颤抖，“您坠马伤及内腑，太医嘱咐千万不能妄动啊！”
坠马？
洛子凡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清楚地记得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尖叫，记得身体被撞击时巨大的冲击力。那不是马。
他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的惊涛骇浪，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件质料极佳、绣着同帐顶类似暗纹的玄色中衣，还有这双虽然苍白但修长、指节分明，却完全陌生的手。
这不是他的手。
“水……”他听到自己发出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
立刻有宫女捧来温热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温水滑过喉咙，稍稍抚平了那股焦灼感，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梦。
他借着喝水的动作，快速扫视整个房间。雕花拔步床、古朴的梳妆台、冒着袅袅青烟的青铜兽炉、多宝阁上陈列的玉器瓷器……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他，洛子凡，一个即将面临高考的高三生，穿越了。而且，身份似乎是个王爷。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点久病初醒的虚弱。
“回王爷，刚过巳时。”紫袍老臣恭敬地回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您昏迷这两日，陛下遣人来问过数次，积压的奏折也……”
（os:奏折？！）
洛子凡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连文言文阅读理解都做得磕磕绊绊！
“本王……”他打断老臣，模仿着记忆里古装剧人物的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仍需静养。奏折之事，容后再说。尔等先退下吧，代本王向皇兄谢恩。”
他必须尽快独处，理清思绪。
众人似乎对他的“客气”有些意外，面面相觑后，才依言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当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洛子凡才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翻滚下来，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白玉地砖上，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看向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苍白的脸。
眉眼鼻唇，依稀是他自己的轮廓，但似乎又有些微妙的不同。线条更锐利了些，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唇色很淡，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脆弱。最让他心惊的是，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左耳耳垂的后方——
那里，一颗小小的、浅褐色的痣，正安静地待在原地。
（os:连这颗痣都在……所以，是魂穿？但这张脸……）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慌席卷了他。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这个身份是真实的，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os:秦时屿……）
那个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蹦出来。如果他也……
洛子凡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必须活下去，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活下去。
同一时刻，宫道。
秦时屿是被膝盖处钻心的疼痛和后背灼人的炙烤感弄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几乎要将人融化的高温。七月的烈日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宫道的青石板上，蒸腾起扭曲视觉的热浪。然后，才是膝盖与坚硬地面亲密接触带来的、已经从刺痛过渡到麻木的钝痛。
（os:……什么情况？）
他茫然地抬眼，映入眼帘的是朱红的高墙，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套靛蓝色的、布料粗糙的古代侍卫服，腰间挂着一把制式长刀。
（os:COSPLAY？不对……）
记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四处散落。他努力回想，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刺眼的车灯，和一股巨大的、将他推开的力量——是洛子凡！
（os:那个混蛋……）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身衣服跪着？
“都给我跪直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十足的傲慢，“冲撞了贵妃娘娘的仪驾，跪两个时辰都是轻的！再敢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
贵妃？仪驾？
秦时屿艰难地消化着这些词汇，内心一片混乱。
（os:穿越？这么离谱的事……）
他偷偷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左右。和他一样跪着的还有七八个同样穿着侍卫服的人，一个个都低着头，噤若寒蝉。前方宫门处，几个穿着鲜艳宫装的侍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os:所以，我真的穿越了？还穿成了一个倒霉的、刚上岗就得罪了顶头上司老板娘的底层侍卫？）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秦时屿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膝盖从疼痛到麻木，再到针扎似的刺痛，太阳穴突突地跳，汗水顺着额角、鼻尖、下巴不断滴落，在滚烫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蒸发。粗糙的侍卫服摩擦着皮肤，又痒又痛。
（os:洛子凡……你个扫把星！要不是为了推开你……）
他在心里把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同桌骂了八百遍，但骂到后来，一种更深的不安浮现出来。
（os:那家伙……应该没事吧？他把我推开了，他自己呢？）
这个念头让他烦躁不已。
（os:他要是也穿过来了，以他那张臭脸和谁欠他八百万的气质，该不会穿成皇帝了吧？！）
想到可能要对着洛子凡那张脸下跪磕头，秦时屿觉得比跪这青石板还要难受一万倍。
度秒如年地熬过了两个时辰，当监督的宫女终于施恩般宣布结束时，秦时屿几乎站不起来。他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腿，踉跄了好几步，才在同伴的搀扶下勉强站稳。
“秦哥，没事吧？”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侍卫低声问。
（os:秦哥？还行，至少姓没变。）
他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了句“没事”，便拖着疼痛不堪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挪到最近的御花园，找了个假山投下的阴影，毫无形象地瘫坐下去。
他揉着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膝盖，内心一片哀嚎。
（os:这什么地狱开局！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是个得罪了人的小侍卫！能不能读档重来啊！）
他泄愤似的捶了一下地面，手指却无意间触碰到腰间的佩刀刀柄。刀柄是木质的，上面似乎刻着什么。他拿起来仔细一看，是一个数字——十七。
（os:十七？这是我的学号……）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爬上脊背。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锦宸殿内。
洛子凡已经勉强接受了现状，并且从房间里的各种摆设和之前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些基本信息。
这里是“景朝”，他是当朝摄政王，也叫洛子凡。前几日陪同年轻皇帝去西苑骑猎时，意外坠马，昏迷至今。皇帝是他“皇兄”，但似乎并非一母所生，关系有些微妙。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上面堆着的奏折像一座座小山。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满篇的文言文夹杂着生僻字，看得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os:“……北疆戎狄犯境，军饷匮乏，恳请陛下速拨钱粮……”）
（os:“……江南道水患频仍，灾民流离，恐生民变……”）
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件件听起来就无比棘手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
（os:这王爷也太难当了吧！比做五三还难！）
他烦躁地扔下奏折，朱笔在指尖转动，却一个字也批不下去。他想起秦时屿，那家伙虽然总冷着张脸，但文言文却是极好的，回回考试都能甩开他一大截。
（os:要是他在……呸！我想他干什么！）
他丢开笔，决定不能再待在房间里自己吓自己了。他得出去看看，熟悉一下环境，至少……得知道“自己”的王府长什么样，平时都做些什么。
刚走出寝殿大门，就看到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小宫女正躲在廊柱后面，探头探脑，似乎是在偷懒。
洛子凡心中一动。
（os:就你了，我的**导航兼信息源。）
他板起脸，刻意放沉了声音：“你是哪个宫的？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小宫女吓得浑身一抖，猛地转过身，看到是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带着哭腔：“王、王爷恕罪！奴婢、奴婢只是……只是路过……”
（OS：路过？这借口比我数学考满分还假。）
洛子凡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戏还得演下去。
“带本王在府中走走。”他语气放缓了些，但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若让本王满意，便饶了你此次。”
小宫女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爬起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引路。
走在九曲回廊里，洛子凡看似随意地打量着王府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os:这王府也太大了吧！这得多少钱啊……不对，现在这些都是“我”的？）
（os:那个亭子造型挺别致……）
（os:这湖里养的什么鱼？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他一边默默记着路线和布局，一边试图从小宫女口中套话。
“本王昏迷这几日，府中可有何事发生？”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回王爷，府中一切安好，只是……只是太后娘娘派人来问过几次安。”
太后？
洛子凡记下了这个信息。原主的社交圈看来不简单。
走着走着，他们不知不觉靠近了王府与外宫相连的区域。远远地，能看到更巍峨的宫殿轮廓。
（os:那边就是皇宫？看来我这王府是挨着皇宫建的，地位不低啊。）
他正想着，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一个月亮门。门内似乎是一个小花园，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而就在那梧桐树下，一个穿着靛蓝色侍卫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弯腰似乎在揉着膝盖。
那身影……
洛子凡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那站姿，那略显不耐烦的、微微垮着一边肩膀的姿态……
就在这时，那个侍卫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揉着膝盖的动作一顿，缓缓地、带着些许疑惑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傍晚柔和的光线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那张转过来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是一张……洛子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总是显得没什么情绪的薄唇，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此刻正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墨黑的眼睛。
秦时屿。
真的是他！
洛子凡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喊出那个名字。
而站在梧桐树下的秦时屿，也同样僵住了。
他看着那个站在回廊下、被一群宫女太监隐约簇拥着的年轻男子。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衬得肤色极白，身姿挺拔，自带一股清贵逼人的气场。那张脸……
那张脸他看了三年，从高一的青涩到高三的冷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都烂熟于心。
洛子凡。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身衣服？这气势……
（os:王爷？他就是那个刚醒的摄政王？！）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庆幸。
他还活着。他也在这里。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渐渐弥漫开的暮色，隔着身份地位的巨大鸿沟，无声地对视着。
空气凝固了。风似乎也停了。
洛子凡能看到秦时屿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茫然，以及那熟悉的、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眼神。他能看到对方因为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
秦时屿则能看到洛子凡那双总是盛着冷淡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和他同样的惊涛骇浪，以及那抿紧的、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
洛子凡：（os:他认出我了！）
秦时屿：（os:他认出我了！）
这个认知在两人脑中同时炸开。
要说点什么吗？相认吗？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
不行。
洛子凡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这里是王府，众目睽睽。他是摄政王，秦时屿只是个侍卫。贸然相认，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把秦时屿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秦时屿也瞬间清醒过来。他看到了洛子凡身后那些低眉顺眼的宫人，看到了两人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移开视线，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洛子凡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秦时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平淡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对引路的小宫女说：
“走吧。”
玄色的衣摆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他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秦时屿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双手。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晚风吹过，梧桐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抬起头，望着洛子凡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
（os:洛子凡……）
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重逢了。
锦宸殿，寝宫内。
洛子凡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的心依旧跳得很快。
秦时屿。他真的也在这里。而且，看样子混得不怎么样，只是个底层侍卫。
（os:这个笨蛋……没有我在旁边，果然不行。）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和……庆幸，萦绕在心头。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刚才，他差一点就失控了。
（os:得想办法……确认他的情况，至少，要让他知道，我也认出他了。）
可是，该怎么做？
作为一个刚刚“病愈”、且似乎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王爷，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而秦时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侍卫，更是如履薄冰。
他转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堆令人头疼的奏折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形成。
也许……并非全无办法。
侍卫值房。
秦时屿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毫无睡意。
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身体上的不适，心里的惊涛骇浪更让他难以平静。
洛子凡。摄政王。
这两个身份叠加在一起，带来的冲击力太大了。
（os:他看起来……好像比在学校的时候更瘦了，脸色也不好……）
（os:刚才他看我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os:他在这里，过得好吗？这个王爷，是好当的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翻了个身，手无意中又摸到了刀柄上那个刻着的“十七”。
（os:这不是巧合。我们来到这里，一定有原因。）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他和洛子凡的命运，从车祸那一刻起，就再次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他们或许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os:得找机会……和他联系上。）
可是，该怎么联系一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秦时屿皱紧了眉，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比他做过的任何一道物理题都更要命的问题。
夜色渐深。
王府与皇宫，仅一墙之隔。
两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在各自的困境里，怀着同样的秘密，和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迎来了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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