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尼先是带着余青穿过那条白色走廊，来往的行人面孔冷清，但都衣着板正，纷纷停下来侧目。
“你应该已经见过安德烈教授了吧？”波尼道。“我叫艾萨克·波尼，虽是你的老师，但也可以把我看做朋友。”
“就那个三毛？”余青脱口而出，随即在心里默默给安德烈教授又安排了新外号：“三毛教授”。
“……三毛？？谁是三毛？”波尼下意识问，过了一会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
“安德烈教授可是我们银海基地的副院长，著名理论物理学家，不要对老前辈不敬。”
余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可不想和银海基地的高知分子有丝毫交集。
波尼继续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一手捏纸一手握着根铅笔。
“余青，生于地下城纪元137年，父母双亡，和发小江帆一起长大。”波尼一边念一边填。“学习经历：地下城三年扫盲班，成绩为C-。你的成绩很幸运，是班级垫底。”
“职业？”波尼举着铅笔问。
“无业青年。”余青含糊道。
“好，职业混混。”波尼显然是没有理解“混混”这个含义，唰唰唰就把职业那一栏给填上了。
在填完信息后，波尼又说：“学习经历短了些成绩也低，不过没关系，智商低在银海基地是优势啊！”
“你很幸运，可能将是唯一一个只读了扫盲班的银海基地成员。”
说着，波尼还毫无边界感地要拍余青的肩膀。
“……”
余青让波尼的手落了空，无语扬眉：“……之前有没有人觉得你说话很艺术？”
丝毫没有感受到余青话语间的讽刺，波尼很高兴地接受了此番夸奖：“当然，我可是读了不少文学著作。艺术性杠杠的。”
余青觉得波尼能活到这么大简直奇迹。
长廊距离中央尖塔足足有几百米，波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余青问题。
余青敷衍答复，两人逆着人流，终于熬过了这段艰难旅程。
“面前这座中央塔，就是银海基地的核心，外号巴别塔，取名于圣经典故。”波尼承担了介绍的职责。“塔内部左右主要分别是深海研究院和军部。”
银白的中央塔身形巨大，在电梯上看着还不显，但一走近，就必须要仰头才能看见碧蓝天空。
带着船锚的深海研究院院标在天空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军部的标识是一把亘穿上下的长枪。
一皆悬挂在高塔的墙壁上。
余青嚼着烟草，双手插进兜里，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焦躁。
可能是倏地从狭窄封闭的地下城出来，空旷无边的环境反倒让他不适。
“我先带你浅浅参观一下深海研究院和军部。”波尼道，“然后再带你去017宿舍。”
余青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波尼的计划。
当然，即使余青表示反对，波尼也完全不会把余青的话放在眼里。
走进中央塔的十七层，映入眼帘的是可以塞进五十个电车厢的大厅，大厅中央悬挂着一块巨型石牌。
上面深深刻着两行字。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石牌左边是深海研究院的实验室，上面挂了一系列金边相框，非常之多，余青甚至一下没能数清。
“余青，你应该听过深海研究院吧？”波尼问道。
“听过。”余青道。
他还认识院标呢。
“深海研究院主要负责对银海基地附近的海洋进行勘探研究，在研究院里有物理学家也有化学家和生物学家。”波尼道。“这里面不是保密实验室，你可以自由进出。”
顺着一路相框过来，余青在最靠近他的那块相框上看到了那张惹人烦的脸。
冷峻到近乎冷漠的脸端正面对着摄像机，嘴角自然下撇，银灰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平静到没有丝毫情感，毫无波澜。
下方写着两行字：本杰明·克拉夫特，深海研究院第十九代院长，天文物理学与古生物学博士，安吉拉奖获得者，曾在军队服役三年。
感谢您的服务和牺牲。
本杰明·克拉夫特……？这人不是叫林则？怎么又有个新名字？
难不成是双胞胎？
或许是注意到余青拧起的眉头，波尼解释道：“这就是林则院长，深海研究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院长，你们应该相互了解过了吧？”
“每个被挂上去的科学家都要用第二姓名。”波尼道，“你以后会知道原因。”
余青对这个原因不感兴趣，他淡淡地往那张欠揍的脸上多撇了两眼，随后挪开。
“我带你进去参观一下。”波尼伸手在门口的显示屏上用手指一按。
“——已指纹识别，艾萨克·波尼教授，欢迎你的归来。”
玻璃推拉门“咻”一声向两方滑动。
余青跟着波尼走进，数个监控一齐转过头直视他们俩。
青蓝色的大型屏幕上不断冒出一串串看不懂的数据和字母，余青看到这些就觉得脑壳疼，除了字母混杂着数字，什么也看不懂。
他记得他在扫盲班编程课还是零分。
密密麻麻的按钮和堆放的探测器挤压在一起，每个按钮和操作杆下方都写着余青认不出来的英文缩写。
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目不转睛盯着或大或小的平板，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波尼博士，你最近还登考察船吗？”一个白大褂科学家朝波尼问。“我们近期勘测比较缺人手。”
“当然。”波尼道，“等带完这一届学生我就上船勘测。”
实验室里其实还有相当多的金属制品，但余青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玩意。
走马观花了一番，波尼介绍的知识就像流水一样流过余青平坦的大脑，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波尼：“这个探测器可以潜入海下五千米。”
“这个能潜六千米，并且像素很好。”
……
余青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啥也没记住，敷衍地看了看。
“看完了吧，这只是深海研究院的最基础的一个实验室。”波尼道。“如果你以后加入深院，我们会非常欢迎。”
余青想了想自己C-的成绩单。
不过波尼倒也没忘记余青的倒数排名。
“当然，以你倒数的C-成绩，数学家物理学家就别想了，不过可能更适合研究生物。”波尼道。“物理学家数学家们疯的疯死的死，生物和化学家死的倒是挺少。”
“现在我带你去参观宿舍。”波尼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A4纸。“你的舍友应该是叫阿尔贝托。”
“……哦。”余青道。
银海基地生活区。
狭长的走廊上贴满白瓷砖，长到近乎看不到尽头。
一扇扇黑木门上都挂着宿舍牌。
波尼带着余青找到017室。
“把你的食指按上去，它已经记住了你的指纹。”波尼道。
“识别中，余青同、同……学，欢迎你的到来。”
此处机械的女声比电梯上的更为机械，断断续续听起来有点脊背发凉。
一推开门，空荡的宿舍两旁都摆放着一张上床下桌，被褥和床铺已经准备好了，整齐地叠在床板上。
“这是你的新宿舍，基地生活区旁边就是教学区。”波尼道。
“哦对，差点忘了给你这两个生活必需品。”波尼从公文包里拿出块平板和一部对讲机。“这上面有新生入学教程，你可以参考。柳铭给你办理了入学手续，材料文件也已经递交。”
“还有课表，记得准点来上课。”波尼道。“过几天是新生第一课，林则院长也会出席，一定要来哦。”
“哦。”余青敷衍道，心说不去你们还能来逮不成。
“ID卡等你通过测试后就能领取。”波尼继续唠叨。“等领取ID卡后，你就是银海基地的成员了。”
余青不耐烦地又“哦”了一声，没有继续理会波尼。
·
当天，银海时间晚十点，基地露台。
惨白的月球压迫着深黑海面，浪潮一层一层折出银色波痕。
余青从生活区溜了出来，随便转到了这个地方，他以前只在课本上见过大海的黑白照片。
他知道上层人们可以见到海，但他只能想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深海覆盖了一切。”
“是深海让我们退回地下。”
“只有努力学习才有机会前往上层的银海基地，改变命运。”
余青想起了扫盲班老师说过的话，双手插兜站在原地。
面无表情。
银海基地人口极其稀少，空旷而冷清。
像是紧绷的四周突然拓展，反倒带来了不烦躁。
余青又从兜里拿出烟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圆盘露台的四周由玻璃围着，海风咸腥。
直到余青看到了一个立在露台围栏上人影。
低低的声音。
“现在是晚上、现在是晚上、现在是晚上……”
人影嘴唇不断翕动，瘦到极致四肢挂着空荡荡的衣服，像个瘦削的挂衣架。
余青甚至没听清那个人究竟在念叨什么。
白色身影晃晃悠悠像是溶解在夜幕上，就在余青眯起眼睛想要在看清时，他突然在一大段窸窸窣窣的话里听清了一句。
“……有些东西，一旦意识到了，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下一秒，余青立马向白影冲去。
但白影瞬间消失，余青扑了个空。
“银海基地生活区晚上禁止夜出。”
林则的声音传来，余青一转身，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这张欠揍的脸。
以及那双独特的银灰色眼睛。
余青皱眉：“关你什么事，我爱到哪到哪。”
就在余青话音方落时。
突然，一声长长的警报划裂天空。
“警报警报，检测到017室阿尔贝托失踪，警报警报，检测到017室阿尔贝托失踪——”
原本还算昏暗的银海基地瞬间亮起航标灯，电灯如同蔓延的火炬般齐齐点亮。
林则转过头眯起眼道：“你的室友。你今天见过他？”
余青摇了摇头。
训练有素的军队迅速踏上露台，战斗直升机的轰鸣声近在咫尺。
身穿军服的莫兰少校从战斗机上瞬间跳下：“林，又有一个人失踪了，恐怕凶多吉少。”
注意到一旁的余青，莫兰严肃问：“余青，阿尔贝托是你的室友，今天你见过他没？”
余青再次摇了摇头，拧起眉来。
莫兰少校立即举起对讲机，道：“紧急通知，准备考察船，全队下海打捞。”
“又有人失踪了吗？”快速赶来的三毛教授推了推他厚厚的黑框眼镜，还算冷静。
莫兰点头。
“马上带队打捞。”林则道，说完，他又转过头来，眯起眼睛对余青说：“你也去。”
“是！林院长！”荷枪实弹的军人一齐敬礼。
余青还在想那个奇怪的白影，他们登上的考察船不算很大，莫兰和林则坐在座位上，神情平静。
莫兰少校看了一眼表：“距离警报过去已经一个小时，希望不大了。”
“先试试能不能打捞上来。”林则道。
失踪的阿尔贝托最终还是被打捞了上来，泡在海水里的整个人卧俯在深黑的海面，像一个独特的白点。
余青瞥了眼天空，同样黑色的天空恍惚透出了几颗星。
“他死了，死透了。”医生把阿尔贝托整个人翻了过来，灌满海水的尸体格外瘦削，惨白的皮肤上还有啃食过的痕迹，湿透的白衬衫空荡荡挂在他身上。
“带回去做尸检。”林则道，点了几个别着深海研究院胸章的白大褂研究员上前。
余青深深看了海水一眼，深黑的海面无法透过光亮，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人已经找到，现在立即返航。”莫兰少校再次拿出对讲机。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俄罗斯莫斯科无名烈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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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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