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低沉嗡鸣的音符,在布满灰尘的旧教室里缓缓消散,如同退潮般隐没在窗外隐约的海浪声里。殷祈溪的手指还停留在贝斯冰凉的琴弦上,指尖因长时间的按压泛着红,带着细微的、属于活物的刺痛感。只有在这里,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废墟中,与怀里的乐器融为一体时,她才能短暂地逃离那个名为“殷祈溪”的、需要时刻绷紧外壳的躯壳,才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原始的、属于自我的存在。
然而,现实的触角总能精准地伸入这片暂时的避风港。
放在高脚凳旁帆布书包里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愿被打扰的烦躁,慢吞吞地放下贝斯,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妈妈殷欲民的名字。
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喂”一声,母亲带着哭腔、急促到几乎变调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像一把冰冷的鱼叉,瞬间刺穿了她刚刚构筑起来的平静:
“溪溪!你在哪儿?快!快来市医院!你外婆……你外婆她……医生下病危了!快啊——!”
声音里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灌满了殷祈溪的耳膜,淹没了她的呼吸。外婆……病危?
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空气。紧接着,一股冰冷的、带着麻痹感的恐惧从脚底急速窜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外婆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对她露出最慈祥笑容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我……我马上来!”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成调。
挂了电话,她甚至来不及仔细收拾贝斯,只胡乱将乐器塞进琴盒,扣上搭扣,背上书包,像一颗被用力掷出的石子,冲出了旧教室。
木质楼梯在她慌乱的脚步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奔跑着,穿过空旷无人的旧楼区,穿过开始飘起细密雨丝的操场,冲出校门。肺部火辣辣地疼,咸湿的海风混着雨水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咸涩感。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市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走廊里冰冷的白光灯照得人脸色惨白。她找到母亲说的病房号,推开门,看到的便是外婆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仪器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慌的滴滴声。母亲殷欲民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外婆枯瘦的手,肩膀不住地颤抖,脸上满是泪痕。
外婆的意识似乎已经模糊,眼睛半阖着,呼吸微弱而急促。
“外婆……”殷祈溪走到床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外婆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有着深深的眷恋,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外婆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那握着母亲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仪器上,那条代表着生命律动的曲线,在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后,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笔直的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病房里只剩下母亲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殷祈溪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外婆仿佛只是睡去的面容,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冰冷的麻木。她没有哭,眼泪像是被冻结在了眼眶深处。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被塞满了湿透的、沉重的海藻,无法呼吸。
外婆走了。这个在父母离异后,给予她最温暖庇护的老人;这个会给她做最好吃的海鲜面、会在夏夜陪她在院子里看星星、会絮絮叨叨讲着雾港古老传说的老人;这个她生命中最稳固的锚点之一……消失了。
死亡的气息,冰冷,真实,带着绝对的残酷,像最深海域的水压,无声无息地碾轧过来。
……
第二天,殷祈溪还是去了学校。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不知道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那个曾经充满外婆身影和声音的家,此刻空荡得令人害怕。
她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行走,坐下。周遭的一切声音——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嬉闹声,课桌椅的挪动声——都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暴露在外的、无所适从的冰冷。
陈韵像往常一样凑过来,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小殷姐,你知道吗?三班那个……”
殷祈溪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陈韵生动的脸上,嘴唇动了动,想回应,却发现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近乎气音的“嗯”。
陈韵愣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今天的殷祈溪,不仅仅是平日里的疏离和沉默,更像是一盏耗尽了灯油的灯,连那点微弱的光芒都熄灭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脆弱的琉璃罩子。
“小殷姐,你……没事吧?”陈韵收起笑容,担心地问,“脸色好差,是不是生病了?”
殷祈溪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她不想解释,也无力解释。任何关于外婆的字眼,此刻都像是一把钝刀,会在她麻木的心口重新割开血淋淋的口子。她只是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关切与探究。
课间操的进行曲如同催命符般响起。她随着人流挪到操场,站在熟悉的位置。阳光刺眼,音乐吵闹,周围是无数晃动的身影。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尾被抛上岸的鱼,暴露在灼热的空气和嘈杂的声浪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拉扯感。
广播操的动作她做得比以往更加敷衍,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在晃动,灵魂早已飘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当冗长的课间操终于结束,体育老师拿着话筒,宣布接下来是绕操场跑圈时,殷祈溪感到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耗尽了。逃跑的念头如同本能般窜起。
她没有丝毫犹豫,趁着人群开始骚动、队伍散乱的间隙,低着头,像一尾灵活却疲惫的小鱼,迅速脱离了主流,贴着操场的边缘,闪身钻进了教学楼后方那片很少有人涉足的小树林。
树林里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高大的树木枝叶交错,过滤了大部分阳光和噪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清新气息,与操场上那股混合着汗水和塑胶跑道的燥热截然不同。
她靠在一棵粗糙的樟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为了驱散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憋闷。闭上眼睛,外婆最后那个平静又带着眷恋的眼神,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
就在她拼命仰起头,试图将那些不争气的液体逼回去时,一个清冽的、带着些许讶异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殷祈溪?”
这个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眼眸。季屿风就站在几米开外的一棵树下,身姿依旧挺拔,穿着干净的校服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他似乎也是刚到这里,脸上带着一丝被她突然出现而打断清静的意外。
他的目光清澈,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却又带着一种天然的、拒人千里的凉意。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也……逃了跑操?
这个认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在她如此狼狈、如此脆弱、如此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时刻,偏偏遇上了他。这个她藏在心底最深处,从周溪时代就一直偷偷喜欢着的人。
此刻的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又清冷疏离的样子,像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雕像,完美,却感受不到人间的温度。他与这片杂乱荫蔽的小树林,与她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悲伤与脆弱,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她下意识地别开脸,飞快地用校服袖子擦了一下眼角,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可能存在的失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和难堪。
“我……”她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比如不舒服,或者只是想来这里安静一下,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所有的伪装和尖刺,在经历了昨日的生死离别后,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她在他面前,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透明,也前所未有的脆弱。
季屿风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那明显试图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无助神态,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像一棵沉默的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光斑,却丝毫暖化不了他周身那股清冽的气息。
深海里最脆弱的生物,遇见了闯入的、优雅却冰冷的淡水鱼。一个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满心破碎的悲伤,一个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和静默的注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象征着集体秩序的口号和脚步声。
殷祈溪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沾了些泥土的鞋尖。那份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喜欢,在此刻,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无处可逃的脆弱,像海底翻涌的沉积物,将她紧紧包裹,几乎令她窒息。
她依旧喜欢着他,这份情感,并未因时间、因身份的转变、甚至因这巨大的悲痛而有丝毫减弱。只是此刻,这份喜欢,变得如此沉重,如此无力,像是一尾小鱼,在狂暴的深海乱流中,徒劳地想要靠近那轮投射下来的、冰冷而遥远的月光。
写的好乱,以及不知道章节取啥名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