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在风里挣扎,豆大的火苗晃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灵堂里的白幡被穿堂风卷得猎猎作响,糊着“奠”字的白纸片簌簌往下掉,混着檐角漏进来的冷雨,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片灰败的湿痕。香案上的长明灯早就灭了,只余下半炉冷灰,被风掀起来,迷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的眼。
谢闻野缩在灵堂门槛内侧,瘦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斑驳的朱漆柱里。他刚从里面出来,灵堂里的檀香味太浓,压得他喘不过气,母亲冰冷的脸还在眼前晃,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今年才六岁,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孝衣,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瘦的手腕。冷风顺着衣摆往里灌,冻得他牙齿打颤,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敢把脸埋在膝盖上,发出压抑的、像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呜咽。
怀里紧紧攥着的东西硌得他胸口发疼。是那对双鱼玉佩,母亲昨天还拿在手里摩挲,说等他长大了,要送给能陪他一辈子的人。那时母亲的声音已经很轻了,气若游丝,却还是把玉佩塞进他手心,断断续续地说:“闻野……要好好活……多做好事……别去那十八层地狱……苦得很……”
他不懂什么是十八层地狱,只知道母亲说这话时眼里的恐惧,比前几天打雷时他躲在母亲怀里看到的闪电还要吓人。所以他用力点头,把玉佩攥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母亲最后一点温度。
可现在,母亲不在了。
风更狂了,卷着几张白纸飞过来,糊在他脸上。他抬手去扯,手指冻得通红发僵,刚把纸扯下来,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嚣张的脚步声,混着少年人嘲弄的笑。
“哟,这不是我们那晦气的五弟吗?还在这儿守着你那死鬼娘呢?”
说话的是三皇子谢明轩,比他大五岁,穿着簇新的锦袍,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锦衣华服的皇子,还有几个耀武扬威的内侍。他们踩着积水进来,泥水溅在谢闻野的孝衣上,留下几个肮脏的印子。
谢闻野把脸埋得更深,不想看他们。他知道,每次这些人来,都没什么好事。
“躲什么躲?”二皇子谢明宇抬脚踹了踹他旁边的柱子,震得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你娘死了,你怎么不哭?是不是心里早就盼着她死了?毕竟她活着,你也跟着受连累,哈哈哈……”
“不许你说我娘!”谢闻野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又细又哑,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狠劲。
谢明轩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欢了:“哟,还敢顶嘴?看来上次打的还不够疼。”他冲身后的内侍使了个眼色,“给我打,让他知道知道,在宫里谁才是主子!”
两个内侍立刻上前,粗鲁地抓住谢闻野的胳膊。他挣扎着,想护住怀里的玉佩,可小孩子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成年人?拳头和脚落在身上,疼得他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他想起母亲说过,做人要有骨气,就算再难,也不能弯下脊梁。
不知打了多久,直到他觉得骨头都快碎了,那些人才骂骂咧咧地停手。谢明轩蹲下来,用靴尖戳了戳他的脸,语气轻蔑:“记住了,你娘就是个灾星,你跟她一样,都是咱们大宁的祸害。好好待在你的冷宫里,别出来碍眼,不然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声和他压抑的喘息。谢闻野趴在冰冷的地上,额头磕破了,血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他慢慢爬起来,蜷缩回柱子旁,小心翼翼地摸出怀里的双鱼玉佩。
还好,没碎。
他把玉佩贴在脸上,冰凉的玉面沾着他的血和泪,像是母亲在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一遍遍地喊着“母妃”,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慢慢爬了上来,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一点微弱的暖意。谢闻野冻得发僵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阳光落在身上,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寒意。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关切:“你……你没事吧?”
谢闻野警惕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姑娘站在那里,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双丫髻,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清澈又明亮。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药盒,正怯怯地看着他。
是南华郡主,林薇薇。他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听说她是皇帝亲封的郡主,很受宠爱。
谢闻野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又脏又破,像个没人要的乞丐。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尤其是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林薇薇却走近了些,蹲在他面前,打开手里的药盒,里面是些白色的药膏。“我看见他们打你了,”她的声音很轻,“我这里有药,擦了会好点的。”
谢闻野还是不动。
林薇薇也不勉强,只是拿起一块干净的手帕,沾了点旁边水缸里的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谢闻野起初很僵硬,后来渐渐放松下来,任由她摆弄。
“我叫林薇薇,”小姑娘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轻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谢闻野。”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
“谢闻野,”林薇薇念了一遍,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的名字真好听。”
谢闻野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名字好听。宫里的人都叫他“那个晦气的”,或者直接叫他的排行,从来没有人认真叫过他的名字,更别说夸他了。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在这里?”林薇薇又问,小手轻轻按在他额头的伤口上,“这里好冷,也没有人陪你。”
谢闻野还是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说因为他是天生的厄运,谁靠近他谁就会倒霉?母亲就是因为他,才会被人害死的。他不想再害了别人。
林薇薇见他不答,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给他上完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吃,很甜的。”
谢闻野看着那块金黄的桂花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母亲病重的时候,他每天只能喝一点稀粥,昨天到现在,更是一口东西都没沾过。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他不能接受别人的东西,尤其是林薇薇的。他怕自己的厄运沾到她身上。
林薇薇却把桂花糕塞到他手里,认真地说:“你拿着吧,我娘说,好孩子要互相帮助。你受伤了,需要补充力气。”
谢闻野看着手里的桂花糕,又看了看林薇薇真诚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桂花糕塞进了嘴里。
甜甜的桂花味在舌尖蔓延开来,那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他吃得很快,生怕这短暂的甜味会像梦一样消失。
林薇薇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了起来:“慢点吃,别噎着。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给你带好吃的,还有药。”
谢闻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阳光落在林薇薇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她的笑容像春日里最暖的风,吹散了他心里积压已久的阴霾。
从那以后,林薇薇真的常常来看他。她会避开其他人,偷偷从宫里的小路上绕过来,每次都带着些吃的或者伤药。有时候是一块精致的点心,有时候是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有时候是一小瓶上好的金疮药。
他们会坐在冷院的石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说话。
“谢闻野,你看,这是我新得的兔子灯,好看吗?”林薇薇举着一个小巧的兔子灯,兴奋地说。
谢闻野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盏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玩具。
“那我送给你吧。”林薇薇把兔子灯塞到他手里。
谢闻野连忙摇头:“不行,太贵重了。”
“不贵重的,”林薇薇笑得很灿烂,“只要你喜欢就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闻野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他还是住在冷宫里,还是会被其他皇子欺负,但只要想到林薇薇会来,他就觉得那些苦难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开始期待每天的阳光,期待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林薇薇会给他讲宫里的趣事,讲她学到的新曲子,讲她看到的好看的花。谢闻野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眼神里满是依赖。
转眼几年过去,谢闻野长到了十三岁,林薇薇也十二岁了。他们都褪去了稚气,谢闻野长成了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只有在看到林薇薇时,才会染上些许暖意。林薇薇也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明媚动人。
他们还是常常在冷宫里见面,只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坐着说话。有时候,谢闻野会爬到冷宫的屋顶上,林薇薇就在下面等着,等他摘下来几颗熟透的野果子,兴奋地扔给她。有时候,他们会坐在屋顶的瓦片上,一起晒太阳,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谢闻野喜欢趴在林薇薇的怀里,听着她平稳的心跳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那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苦难和委屈都消失了,只剩下满满的温暖和安心。
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林薇薇了。这个像阳光一样照亮他灰暗生活的女孩,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里。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那对双鱼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贴身的荷包里,每天都摸一摸。他想,等他长大了,有能力保护林薇薇了,就把这对玉佩送给她。他要让她做他一辈子的心上人,永远陪着他,再也不分开。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整个冷宫,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谢闻野紧紧抱着林薇薇的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轻声说:“薇薇,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吗?”
林薇薇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当然啦,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谢闻野满足地笑了,他相信林薇薇的话。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悄然转动,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即将将他们卷入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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