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乐甜低着头，指尖在自己的数据板上胡乱戳着。脸颊发烫。
他那句话还在她耳朵里。
“你的任务，是记录古生物的情感表达模式……”
他竟然记得。在成堆的项目文件里，他记得她负责的那一行字。
她的心跳不听话，一下，又一下，撞得胸口发麻。眼皮偷偷掀起一道缝，视线飞快地投向前方。
方浩然已经回到中央控制台，旭东翔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嘴巴凑在他耳边大声嚷嚷。叶暖暖也走了过去，对着方浩然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
四个人。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脑子里那些热烘烘的东西都甩掉。
工作。
不能再出错了，不能再给他添一点麻烦。
这个项目，《远古生物跨星系迁徙可能性模型构建》，名字长得绕口。方浩然负责算法，旭东翔分析重力对骨骼的影响，叶暖暖把数据变成画。而她，田乐甜，负责录入星图坐标。最基础，也最不能错的一步。
一个点错了，整张图就废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数据板接入控制台。
“我开始了哦！”她对着空气喊，给自己壮胆。
星图数据库调出，密密麻麻的坐标占满了屏幕。
她绷紧了神经，一个一个核对，一个一个输入。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击，那点清脆的动静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明显。她忘了自己工作时哼歌的习惯。
实验室里只有设备运行的嗡嗡声，和穹顶数据流动的微光。
旭东翔的工位上传来一声低骂，他正跟一具霸王龙骨架较劲，试图把它塞进一个模拟的绿源星重力场，那骨架的尾巴尖总是卡在力场边界，激起一圈绿色的涟漪。叶暖暖的光影板上，无数光点汇聚，一片星云的轮廓已经亮了起来，每一颗粒子都带着幻光星的温柔。
方浩然站在主屏幕前，双臂抱在胸前，看着数据一条条汇入他建好的框架。
一切都井井有条。
田乐甜的输入很顺，她甚至发现了一个能批量导入连续坐标的窍门。敲键盘的手指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她准备输入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参照星系坐标时，眼角余光扫到了舷窗外。
一只鸟。
它停在悬浮走廊的扶手上。羽毛不是实体，而是无数细碎的彩色光点在流动，阳光一照，像一小块活着的极光。尾羽很长，轻轻一摆，就在空中洒下金色的光屑。
星尘雀。
田乐甜的呼吸停了一下。
这不是叶暖暖家乡的鸟。
这是启明星的鸟。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她那个名为《关于启明星高逻辑个体……观察报告》的加密文档里，有一份她偷偷从学院数据库深层扒出来的、关于启明星生态的报告。报告里提到，这种鸟是启明星独有的物种，它们的声音可以影响特定频段的脑电波，是少数几种能让逻辑至上的启明星人，产生“怀旧”这种非理性情绪波动的生物。
他，看到这只鸟了吗？
他会不会，也有一瞬间，想起了那个被白色光环环绕的家？
她的手指悬在“M31”的按键上。
就在这零点一秒的晃神中，她那依赖肌肉记忆敲击了无数次坐标的手指，微微一颤，按下了旁边的数字。
M-33。
确认。
她回过神，那只鸟已经飞走，空中只留下一道淡去的彩虹。
她眨眨眼，视线回到屏幕。
【参照星系：三角座 M33，坐标输入完毕。】
她没觉得不对劲，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
“搞定！都输完了！”
方浩然“嗯”了一声，没回头。他伸出手，在主屏幕上按下了“模型构建”。
“嗡——”
实验室中央的全息投影台亮起。蓝色的数据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在空中交织。
一片辽阔的星图在他们眼前铺开，大到让每个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颗尘埃。
她输入的坐标，变成一颗颗星。叶暖暖的星云，成了背景。旭东翔的重力参数，在星图里拉出看不见的弧线。方浩然的算法是那只手，把一切组合起来。
“哇！太帅了！”旭东翔凑过来，喊了一声。
叶暖暖也放下画板，走到田乐甜身边，眼里映着星光。
田乐甜也看痴了。那些星星是她亲手点亮的。
模型构建到一半。
突然。
中央的全息投影闪过一串无法解析的乱码。
紧接着，主控台的散热风扇开始发出超过额定功率的尖锐呼啸，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电子元件过载烧灼的臭氧味。
“警报！数据链734号逻辑崩溃！”
“警报！引力常数溢出！模型不可逆扭曲！”
尖锐的红色警报占满了主屏幕。
构成星图的蓝色数据链不再稳定，数以万计的星点开始沿着错误的引力曲线进行雪崩式的迁移。一些恒星模型因错误的质量参数而提前坍缩成黑洞，疯狂吞噬着周围的坐标点，将那片和谐的星图啃噬得千疮百孔。
方浩然抱胸的姿势垮了。
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猛地一按。
“啪！”
主程序被切断。
所有声音消失。那片千疮百孔的星图闪烁几下，碎成漫天光点，归于虚无。
实验室中央只剩一片黑暗。
主屏幕上，还亮着两个猩红的单词。
【致命错误】。
空气死寂。
“发……发生什么了？”旭东翔的声音在抖。
叶暖暖的脸全白了，她抓住田乐甜的胳膊，手指冰凉。
田乐甜也呆住了，她盯着那两个红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都凉了。
方浩然站在主屏幕前，一动不动。
他的背影还是直的，但周围的空气冷了下来。
他没说话，抬手在控制台上操作。数据日志在他指下滚成一片残影，他的视线却凝固不动，在那片数据洪流中，精准地捕获到了一行。
他的手指停下。
滚动的日志定格。
他将其中一行数据，放大，标红。
【基础坐标数据源#001，参照星系输入错误。】
【输入值：Triangulum M33。】
【期望值：Andromeda M31。】
他没有转身。
他只是抬起了手，伸出食指，隔空对着布满错误日志的主屏幕。
他的指尖，遥遥地，对准了田乐甜站立的方向。
然后，他轻轻一划。
那道被标红的、代表着一切灾难源头的错误代码，仿佛被他这一指赋予了生命，瞬间从日志中脱离出来。它像一颗红色的子弹，拖着长长的尾迹，横跨整个巨大的屏幕，最后“啪”的一声，停在了屏幕的最中央。
像一个公开的、冰冷的、无法辩驳的罪证。
一个专门为她展示的罪证。
做完这一切，方浩然才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漆黑的眼睛穿过昏暗，没看旭东翔，没看叶暖暖，精准地，落在了田乐甜身上。
他什么也没说。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责备，田乐甜却觉得那道目光穿透了皮肤和骨头，把自己钉在了原地。那个致命的错误，被他用这种方式，从她身上“抽”了出来，摊在所有人面前，无可辩驳。
她的视线也落在那行红色的代码上。
M33……M31……
她的呼吸停了。
那只鸟……因为看那只鸟……
她把仙女座，输成了三角座。
一个数字的差别。
天翻地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道为她而亮的、刺眼的红字，和对面那双沉默注视着她的，漆黑的眼睛。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
她知道。
自己又一次。
把一切都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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