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废墟上生活?
这是一个书名,也是决逢生和无终眼下的处境。
“虚拟利维坦时期,共工星域被‘大一统算法’划作了文明的代价,于是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年间,这儿一直承担着六大星域资源循环中转站——简称垃圾投放地的职能,到处都是难以无害化处理的反应堆,年久失修的工业生产线,械林的失败品和草草填埋全是安全隐患的战时军用设备。
与之共生的则是被绝对算法歧视筛出的不被现代统计学记忆的人,他们就是共工星域最初的弃民。在普遍流离失所和有上顿没下顿的处境下,弃民们编纂了一本广为流传的书,《如何在废墟上生活》。”决逢生一手虚握成持话筒的形状,一手指着眼前纵深壮阔的垃圾山腹里。
“你对这里很熟悉?”无终没有他那般时快时慢,快起来走路带飘的步频,稍落后了几步。
“当然,这里可是我的故乡啊。”决逢生弯腰从地上捻了些土放在嘴里尝了尝。
“还是那么难吃,化学武器腌入味和不知名动植物腐烂的味道。”他若无其事地将土吐了出来,感慨道,“所以说无论什么罐头都比这好吃一百倍啊!”
无终不赞同地看着他:“这里的大气有轻微的毒性,降雨不在少数,由此推测陆地的状况并不健康。”
“不是不健康,是有毒。”决逢生嗤笑,“但脱离剂量讲毒性都是耍流氓,对这儿的原住民来说,这点毒就像空气里的细菌,不仅不致死,沙土还能用来做简易滤水器里的过滤层。”
闻言,无终蹲下身,伸出一根食指触在地面。这是一片由无数金属残骸堆起的大地,百余年来被铁锈沤得暗红的风沙填塞其中,仍未填平其间的沟壑。
无终将手覆在嶙峋凸起处,试图将之抚平,却见指尖之下那些暗红的泥土顷刻化作了烟蒂般的灰白尘烬,他当即抬手,但一道深长的树状裂隙已然沿着尘烬向前蔓延。
裂纹延伸到决逢生脚下,他垂眸一瞥,没说什么,只向着无终伸出了手。
“跟我来。”
无终纯白的眼睫微抬,视线孤高地描摹了一番决逢生手腕上那会随着血液翕动的经络,这才用手抓住了它。
“抓的太用力了。”决逢生面上浮现出慵懒的抱怨来。
“要怎么做?”无终问。
“首先,降低50%的握力。”
无终照做了。
“然后,和同伴握手要这样握才对。”决逢生掰开了无终扣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将之搭在自己的手心,反手握住。
“学会了么?”
……
十年前,无终并不愿意和决逢生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在决逢生闯入神庙的第一个月,无终对决逢生基本持无视态度。无论决逢生每天如何准点和他道早安,如何将所有廊道里缺胳膊断腿的甲胄改造成生物培养皿,又如何在白日里对着枯败植物园里病蔫蔫的飞虫大声念诵低俗小说,他都只是闭目坐在神座上,不闻不问。
“您这样,和一具尸体有什么区别?”
神座之下,决逢生搭了张矮桌,一面拿着一本《非人类口口姿势》的猎奇小说来回翻看,一面拿着勺子拨弄罐头里的肉。
自热罐头的强烈气味盖过了红铜烛台肃穆的香火,将庄严的殿宇变成了过度装修的食堂。
“你不能出去吃吗?”无终睁开了眼睛。
“我只是希望您也能有些参与感。”决逢生说着,又翻了一面《非人类口口姿势》。
“我不需要进食。”
“总有需要的一天。”决逢生很快回答。
“不会有这一天,进食所能补充的能量并不比呼吸获取高效。”自神座上传来的声音平静而空洞。
“话不能这么说。其实人类的改造技术也已经迭代到了能量炉完全代谢的水平,然而即使是再高改造程度的改造人都不会完全戒断掉进食。”决逢生合上了书,笑了笑,“因为那会使人成为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听起来像你们异化不合群的同类的说法。”
“真是犀利的见解。但不是哦,这并不是喜欢罐头的人在痛骂不喜欢罐头的人是个死人,而是一个灵魂到死都在追逐意义的种族无法离开活着的知觉。”
“活着的……知觉,是疼痛吗?”无终自神座的台阶上赤足走下来,月光般的白发潸然而下。
“不,它比疼痛更深刻。”决逢生道,“像是在寂静的形同死亡的荒原里,狂风掀起草堆,你瞥见同样站在大地坟茔上的另一位旅人,你们忘乎所以地相望。独行之人总会再度踏入那片孤独的荒原,使之无可救药的却不是孤独,而是那一瞥的相互依傍。”
无终没有说话,他站在台阶的最后一级,那里有一堵无形之墙。
他把手搭到墙上,隔墙注视着决逢生,长发耷拉在脸侧,些低垂而专注的视线如在注视玻璃缸内的鱼。
“我无法感觉到,为什么我在看着你,可无法感受到比疼痛更深刻的知觉?”许久后,他说。
决逢生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为什么呢?”
他站起身,踢开了他那滑稽可笑的矮桌,脸上的苦恼如同对着一台故障的机器。
“您身前的这面墙是无门之狱的作品,在共工星域,无门之狱的天堑隔绝了帝国和神国几万光年,在神庙里,您的过去与未来都被这面墙剥离殆尽。
您身后的神座,它永生的侧影就像爬满蠹虫的铁轨,穿过您名为‘现在’的残骸。
八圣山把您当做怪物钉在这里。过去的理想,现在的知觉,还有什么也不做就能心上充满阳光的未来的愿景,如果这些全都不存在,留下来的便只有残骸本能的疼痛了。”
“是他们请求我,而我答应了。”无终道,“永生者没有过去和未来,也无需过去和未来,只需永恒的现在。”
“谁知道呢?”决逢生捋起了右手的袖子。
下一刻,他的手断然穿过无形之墙,扣在了无终的手上。
无终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但一股殊为残暴的力量已然以手为媒介,从墙内戮入了墙外的世界。
红铜烛台上的火熄灭了,梁柱倒影一样弯曲,不知横渡了几光年的力量余晖炙在宫殿上,使之如褶皱的锡纸折进乌有的原点。
——这便是圣城诸神中最危险的天命,否定“存在”之天命,也是无终的天命。
作为这天命力量的直接承受者,决逢生苍白的皮肤上顷刻浮现出碎瓷般的血色纹路,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
但他在笑。
那些横纵在他面庞上的无数血管破裂的血色本应可怖,此刻却难明的艳丽:“您看,现在我和您一样感到疼痛,然而世上依然有知觉于我比疼痛深刻的多。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无终冰冷的赤金色眼睛不解地望向他的手,像滴淌着铺满玻璃缸壁的金色汞。
“比如,我需要你。”决逢生的声带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撕裂,语气却如宣读誓盟之词那样坚定。
“我需要您对痛苦不再示之以沉默,尸首永不安息。”
“我需要您再度淌入纷争与混乱,助我登临圣山之顶。”
“但我更需要您舍弃一些对孤独的容忍,去畏惧一些孤独。”
“换言之……我需要您需要我。”
需……要……
无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简单的词汇沾上人类以后总变得那么复杂。
他茫然地凝视决逢生。
“你不该因此触碰我。我不能完全控制我的天命,如果继续被溢散的力量波及,你会死。”神连茫然也像是悲悯。
“我知道。”决逢生淡然地感受着天命下自己手腕的骨骼一面沦为虚无一面新生。
“可是您又为什么从神座上走下来站在那里呢?就像是……感到孤单了一样。”
他狡黠地盯住无终:“要么就挣脱我,要么就毁了我。”
“松手。”无终道。
“不要。”决逢生拒绝得格外干脆。
“我说过,我不能控制……”
“那就控制好它。”决逢生用着“黄粱”时的另一副面孔,眼底的平静却和多年后如出一辙,“您在顾虑些什么?我说了,您可以需要我,现在所要做的,只是对着我释放您的天命。”
“如果你执意这么疯下去。”无终张开了五指。
他的体内,无垠伟力正如漆黑之日暴虐地涡旋着,足以焚尽万物的可怕光焰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溅射,相互戕杀,那些在戕杀中衰败的光焰碎片飞散着萦绕在他的身侧,成了一切存在避之不及的劫难。
此时,随着无终的驱使,黑色的太阳聚拢起愈发深邃的光焰,神殿墙内外的所有有形或无形之物仿佛都被不可见的深渊吸引,流态地扭曲。
决逢生低头看向胸膛右侧,那里一个涡旋状的空洞正在缓缓向外侵袭。
他的瞳孔在倒映涡旋中谲诡而温柔:“做的很好,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他再度看向无终。那一刻,像是歌剧换幕,或是包裹世界的泡影一戳即破,烛火照亮了神殿,光幻陆离的景象消失殆尽,只有笔直的梁柱环卫着穹顶,穹顶下的台阶,二人对立而站。
仿佛那禁忌的力量从未被惊动。
“为什么你还活着?”无终清楚他刚才释放的力量已足以将一座城市湮灭为无。
“因为我足够强大,也因为您是抱着不希望我死去的心情问出这句话的啊。”
碎瓷般的皲裂仍遍布在决逢生的脸上,烟花一样遮挡了他的神情:“您并不是什么为毁灭而生的怪物,如果毫无杀意地触碰了谁谁就要死去的话,这样的人生也太过可怜了。”
可怜吗?
无终垂下颈项,他体内的天命犹在不知疲倦地向外侵泄着力量,它总是一成不变的暴虐,对这个世界,还有世界上的人们。
但此时那暴虐的感官之上突兀出现了一种知觉,它是那样的荏弱,只是纯粹狭小面积的皮肤相贴,像蜉蝣在对巨鲸施以同情。
可那不是蜉蝣与巨鲸,因它的软弱一时覆过了庞大与渺小的分别,覆过了视觉的错位与言语的误解,最终像小丑鱼和海葵一样跨越物种地栖于一处。
——那是需要。
小丑鱼需要海葵,海葵拥抱小丑鱼。
“要怎么做?”
“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无终肃穆冰冷的瞳孔在他暗含亢奋的问询中变得狭长。
他开始试着期待,那比动用天命更为禁忌的触碰。
有没有懂这种一个一口一个敬语却行控制之实,一个一脸悲悯却像怪物一样只剩破坏本能的七型之恋的(////)
谢谢就算是咸鱼也想要翻面宝宝的营养液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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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被钉于神座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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