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兰诧异看着漂浮在水面之上的连加。
这种招数他再熟悉不过。
几年前的某次对决中，罗斯就这么做过，当着他的面在水面如履平地，所以自那之后他都避免水战。
只不过罗斯用的是神力，连加则是境界，“你怎么会……”
连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一笑，“我偷偷学的。”
他近距离观摩过维兰和罗斯的交手，很快发现比起维兰的高效杀人技，罗斯那套注重沉气的稳健技法更适合自己。
所以他偷学了。
不只是招式，还有呼吸吐息的方式。
水面的行走术是个意外收获，他无法将内息挥出，但试着学习罗斯的呼吸方式后，就能将其沉入体内，还意外掌握了境界的其他用法。
现在的他就算在瀑布下面走上一圈，也不会被淋上一滴水，因为境界在他周围罩上了一层隔绝的透明壳子。
只不过仍运用得不成熟，走了不到二十步就耗尽大部分体力，掉进了水潭。
很显然，无法连续使用。
不过对他来说，已经是飞一般的进步了，维兰也看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走入水潭，这里不是深水区，水位只到他大腿。
一路涉水而来，在连加面前停下后，他伸出了手。
连加愣了一下，然后借着那只低温的手从水中站起，内心深处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上岸之后，维兰也没有放开连加的手，在连加心头困惑越来越大时，他才开口道：“你现在已经能调动境界的力量了，只是还无法将它彻底运用。”
这正是连加所苦恼的，他喘着气点点头，乌黑的发梢仍在滴水，“我试过很多次了，目前在水面走几步就是极限了。”
可对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维兰在心中默默接了一句，然后，手上加重力道，“这次试着带我也走上去，或许能帮你更好地控制收放的度。”
可连加没试过带人，他很紧张，万一把维兰也一并带进水里摔了，维兰该不会又要揍他吧。
看出他的疑虑，维兰直接命令道：“带路。”
“也许我们不必一来就上这么大的强度？”连加思考着试验成功的可能性，最终得出结论：被揍的可能性更大些。
他再次建议道：“我可以先试试带其他东西，一根棍子？或者一束花什么的。”
维兰驳回了这个想法，“你说过我是最能激发你情绪的人，如果在我身边都能沉下心来，那你基本不会出错了。”
这个说法说服了连加，他恍然大悟，“对嚯，是这个道理，不过事先说好，如果你不小心掉进水里，绝对不能打我哦。”
他在连加心中原来是这种暴力狂形象吗？
维兰不悦，抬腿轻踢连加的小腿，“少废话，赶紧下水！”
带着人果然难度倍增，连加显然不能直接在水面行走，他们一路走到水潭中心，都没能重现刚刚的奇迹。
维兰抬眼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光中，走在前方的连加已经闭上眼睛，进入了绝对平静的忘我状态。
最近他已经可以熟练切换模式了。
确实进步很多。
维兰暗暗点头。
很快，他们手牵着手，开始在浅水区的位置缓步绕圈。
也幸好这里是无人的深山，不然被第三个人看到他们在瀑布下面“悠闲散步”，估计会以为遇到神经病出笼了。
一直以来维兰都觉得很神奇，就算闭上眼睛，对连加来说也没有多大影响。
他有着一份近乎恐怖的精准直觉，在这种状态下都能带着维兰避开水中潜藏的大石块，就跟长了多余的眼睛一样。
但明明有着这样优秀的直觉，为什么运用境界能力时会困难重重呢？
维兰不由得陷入沉思。
试验的实行比想象中还要艰难，结果一下午过去，他们也没能成功一次。
不久，天幕云层便开始稀薄，逐渐被下坠的晚霞染得橙红似火。
眼见时间不早，维兰刚准备叫停，连加的声音却忽然压低了：“嘘，别出声。”
声音中还带着浓浓的不确定，但步伐一点不乱，比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拿起手术刀时都还要稳定。
他自言自语：“这次好像行了。”
他牵着维兰继续在水潭中行走，可直到把浅水区再次走上一圈，依旧毫无动静。
维兰歪头，望着前方神情严肃的他，正想说些什么，连加就突然提醒：“注意脚下。”
话音刚落，维兰便踩到了类似阶梯的东西。
他一惊，低下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水还是水，并不存在阶梯一类的实物。
但他们仍然在一步一步地向上走，鞋底能清晰地感受着无形的支撑力。
虚妄的存在，却不是假的。
当他们终于并肩站在水面上时，头顶冷月刚好露出，连加睁开双眼，回头望向维兰，脸上是真诚的喜悦笑容，“我们做到了。”
又看向那轮弯月，“你看，月亮出来了。”
维兰没看月亮，而是盯着他看了很久。
说实话，他真没期望连加能在今天内完成这个任务，这是一种刁难，他心知肚明。
可是，连加依旧做到了，他超出了很多想象，而目前，这都是好的方面。
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维兰不得不承认，这个命运之子确实不是废物。
他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是需要激发，一旦临界，展现出的天赋是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
也不需要花哨的神力，全靠野兽般的直觉与蛮力，一切招数都是本能驱使。
“境界”，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技巧。
假如继续训练下去，也许他真的能……
轻轻抽回被握住的手，维兰转身向岸边走去，“回去吧。”
很冷淡的态度，但是连加知道的，维兰的赞赏会体现在其他方面：一把趁手的名贵武器、一些新鲜的食物原材料，亦或者越发容忍的脾气。
他追着上了岸，“你太着急了，坐坐再走吧。”
说话间，已经在柔软草地上坐下，手指夜空，迎着维兰回望的目光坦然一笑。
“这里能看到银河，比我在家乡能看到的星星还多。”
他的家乡也是维兰的家乡。
卡塔斯王国，这个位于远方的海滨小国有着全大陆最漂亮的夜景，不管穷人还是富人，抬头时看到的都是一片公平而美丽的星星海洋。
或许他们曾在年少时注视过同一片星空，只不过一个是在王宫的白色尖塔上，一个则是坐在乡间教堂的青苔石阶上。
游历在外的人最容易触景生情，如今看到这片银河，不知怎的，连加忽然难以控制自己的乡愁。
心里酸酸的，他收回手，喃喃自语：“……不，还是我们那的星星更多，这里的根本比不上。”
说完他就后悔了，小心打量着对面的维兰，心脏在怦怦直跳，内心的某个地方在害怕那双黑瞳又露出失望眼神，指责他软弱，并大发雷霆地走开。
但是，维兰只是跟着抬头看了一眼这璀璨星空，然后，点了点头。
没说什么，没有坐过来。
但是，也没有否认。
连加却平静不下来了，他能感到那颗跳动的心脏正在膨胀，在心底深处，他为维兰的默认感到雀跃，因为知道这是维兰所能给出的最大赞美。
月色下，维兰的白发格外醒目。
连加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不要那么明显，也尽量去无视了夜风带来的那阵淡淡香味。
他心里清楚，那香味是从维兰身上发出的。
其实在水潭的时候他就隐约发现了，维兰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具体的浅淡甜香。
不知为何，沾了水之后，这气息就逐渐明显起来。
关于这种甜香，他并非完全陌生，之前在三楼的房间曾经嗅到过。
只不过那时他还以为是什么房间香氛，所以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这是维兰自带的体香。
这很奇怪，维兰几乎全天将自己包裹在那副黑甲之内，正常人都会流汗，味道绝对谈不上愉快。
可维兰很不同，他总是那么好闻，很少出汗，就算出汗也带着异香，让人忍不住想凑近。
今天的维兰很有耐心，或许是体谅连加训练的辛苦，就算天黑也没有出声催促，任由他休息，自己则望着那银河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这幅景象其实很美很有意境，连加被那张忧郁的侧脸吸引了。
然后忽然发现，维兰的睫毛很长。
比他认识的所有女孩都还要长。
侧脸也如同女孩一样精致秀气，夜风拂过时，几缕散落的白发扫过他的眼睫，连加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小公主”是一种嘲讽，但骑士团从没人否认过维兰的容貌。
他的缺点多到根本数不清，出众的漂亮脸蛋则是为数不多一眼就能看到的优点，并且这点至今无人争议。
连加从没想过会和这个冷血的主人相处愉快，但他并不讨厌他们的关系变好，尤其是在他得知维兰的本性也许并不如表现出的那么糟糕时。
或许……他们真的能成为朋友？
他看得太久，视线那么明显，让人试图忽视都很难做到。
维兰疑惑回头，“你在看什么？”
偷看居然被发现了，连加眼神闪躲了一下，想装作无事发生。
可很显然，泛着一丝红晕的脸颊出卖了他，“没、没什么。”
“吐出来。”
犹豫了一下，连加嗫嚅道：“真的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白发还蛮好看的……”
说完，又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挺适合你的。”
他不觉得这是一句嘲讽，可维兰的脸色却骤然阴沉下来。
在他怀疑自己难道又说错话的时候，就被一脚踹进了冰冷的潭水中。
维兰站在岸边，眼底燃着怒火，“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
这个白痴怎么敢的！把伊莱施加给他的支配装饰当作一种赞美？他觉得他会为此感到荣幸吗！
一直以来，维兰就厌恶这头白发，因为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人类，更像恶神的所有物和附属品，这么多年来覆甲行动，就是不愿这丑陋的一面显现在人前。
但怒火渐消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连加并不知道白发的来源，这个白痴只是无知且真诚地表达赞美，不该被这样指责。
可他是不会道歉的，要道歉就意味着要解释缘由，这是他最不愿做的事。
连加落水的地方是深水区，浅层之下的水温极其冰冷，他冒出水面的时候嘴唇已经冻得泛紫，看起来很可怜。
“这水好冷……不对！你突然踢我干什么？”
维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别过头去，选择了沉默。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沟通一直不是他的强项。
连加在水中抬头看他，眼神还是很疑惑，“你到底怎么了？”
比起生气，他更疑惑维兰突然发飙的理由。
可维兰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开始下山。
维兰知道自己失败了，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就这样再次冻结成冰。
“哎？等等我啊！”见他走人，连加也不再泡着了，连忙抓住岸边的菖蒲爬上来。
山里的温度很低，刚上岸，他就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弄得直发抖。
只是还没等追上维兰，头顶阴云便传来阵阵轰鸣雷声。
连加心中一惊，等终于找到维兰的人影时，果然，暴雨几乎是紧随而至，天地间一下就被绵密的雨线填满了。
这场暴雨来得太突然，维兰站在山石上寸步难行。
但是他清楚，假如自己留宿外面的事泄露出去，伊莱肯定会以此作为借口惩罚他。
想到此，只能咬牙继续下山。
他宁愿承受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也不愿在伊莱的床榻上接受羞辱。
连加不解，追在身后试图拦住他，“维兰，这样回去太危险了，不如我们先——”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金属咬合的闷响取代。
维兰闻声回头时，正好看到连加踉跄着跌跪在地，左腿被一只深埋在积雪下的捕兽夹死死咬住。
捕兽夹强大的咬合力瞬间穿透了那条腿的骨肉，鲜血溅得一地都是，连加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混着雨水滑落。
毕竟这里是猎场，会有陷阱再正常不过。
这下，维兰的脚步被迫停下了。
这种特制的捕兽夹本就是用来折磨的，上面的尖刺一下就能将小腿穿透，不立即处理连加的腿就废了。
但是也不可能就这么带他回去，那样只怕在路上就先失血过多死亡了。
看着连加的伤腿，维兰慌了，自己都没发现其实他没有将这份担忧隐藏好。
也许只是一晚，问题应该不大？
现在伊莱和罗斯都不在王都，卡洛斯厌恶他，不会去查岗，或许今晚的事能成为一个秘密？
想到此，维兰不再犹豫，扶着连加就往他们的山洞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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