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冰冷的、带着雨水泥土的鹅卵石,在林晚的口袋里沉甸甸地坠着,像一颗凝固的心脏,每一次无意间的触碰,都让她指尖传来一阵微妙的战栗。那不是恐惧,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在那片死寂与疯狂的深渊之中,确实存在着一个可以接收并回应外界信号的意识。
尽管回应的方式如此诡异,如此非人。
这一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林晚的心弦绷得更紧。她像一个在雷区摸索前行的工兵,刚刚确认了脚下某一寸土地的特殊,却对周围遍布的、更致命的陷阱一无所知。
阿尔瓦·诺斯不再满足于用视觉和嗅觉的恐怖幻觉来冲击她。他似乎进入了新的“实验”阶段,开始测试她听觉的承受极限。
第一次,是在她值夜班巡视二楼女病区的时候。
长长的走廊昏暗无边,只有墙壁上相隔甚远的煤气灯盏投下摇曳的光晕,将病区铁栅栏门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牢笼的延伸。病人们大多在强效镇静剂的作用下陷入昏睡,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呓语或抽泣,构成了疯人院夜晚固有的背景噪音。
林晚提着光线微弱的马灯,脚步放得极轻,尽量避免惊扰任何可能被唤醒的狂躁灵魂。
就在她经过一扇紧闭的、专门用于关押最具攻击性病人的隔离间铁门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贴着她的耳廓响了起来。
那不是从门里传来的。
那声音仿佛直接诞生于她耳道的空气之中,黏腻,湿冷,带着一种病态的亲密感,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缠绕上她的鼓膜。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哼唱。
调子古怪而破碎,不成旋律,时高时低,断断续续,仿佛唱歌的人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或者……精神处于完全崩坏的状态。那哼唱声里夹杂着细微的、仿佛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又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在黑暗中爬行的细响。
林晚的背脊瞬间窜过一道电流般的寒意,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马灯的光芒急促地晃动,在身后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扫过。
只有阴影,随着灯光摇摆。
哼唱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隔离间的铁门厚重无比,隔音效果极好,绝不可能如此清晰地传出这样贴耳的声音。
是幻觉。阿尔瓦的“声音幻觉”。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跑。她深吸一口充斥着消毒水和霉味的冰冷空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
“听觉皮层……异常激活……”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微弱而孤独,“可能是……颞叶……受到了特定频率或……精神能量的干扰……”
她用专业知识构筑的堤坝再次发挥作用,尽管那冰冷的哼唱余韵似乎仍在她耳蜗深处盘旋,带来生理性的不适。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这种“耳语”和“哭泣”开始如影随形。
有时,是在她清洗堆积如山的床单时,水流哗哗声中,会突然夹杂进一个孩童细声细气的、反复念叨着“妈妈……疼……”的哭泣,那哭声仿佛就在她身后的洗衣池边。
有时,是在她给吵闹的病人喂药时,在一片嘶吼和咆哮的间隙,会有一个苍老的、充满怨毒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诅咒着某个她听不懂的名字,语气之阴狠,让她手臂泛起鸡皮疙瘩。
更多的时候,是那种无意义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啜泣,忽远忽近,有时像是在隔壁房间,有时又像是紧贴着她的后背,感受到那假想中哭泣带来的震动。
这些声音幻觉并不总是持续不断,它们短暂、突兀,出现和消失都毫无规律。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最大程度地折磨着林晚的神经。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环境噪音,哪些是阿尔瓦植入她脑中的诡秘回响。
她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当那孩童的哭泣在她耳边响起时,旁边一起干活的女护士是否会有瞬间的停顿?当那怨毒的低语缠绕时,经过的护工是否会投来疑惑的一瞥?
没有。从来都没有。
那些声音,只针对她一个人。
这让她更加确信,这是阿尔瓦·诺斯精准的、个人化的“关照”。他在用这种方式,持续地提醒她他的存在,他的力量,以及她始终处于他监视之下的事实。
她试图寻找规律,寻找这些声音出现的前提条件。是时间?地点?还是她自身的情绪状态?
她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简化符号和关键词,秘密地记录:
“吊死幻视”初遇,强烈恐惧,提及“大脑皮层异常放电”、“心理干预”幻觉消退,获其正视。
“蛆虫幻视/嗅”二次,强烈生理厌恶,提及“错误信号”、“控制”幻觉消退,无直接回应。
“血手印幻视”三次,暗示性恐惧,用科学原理驳斥,并尝试沟通(提及雨水)幻觉消退,获“湿石”回应。
“耳语/哭泣幻听”持续出现,无规律,尝试忽略或内心默诵专业知识抵抗效果不定,幻觉自行消失。
记录让她能更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处境。她发现,当她集中精神,在内心反复默诵那些复杂的神经学原理或药物代谢机制时,那些外来的声音似乎会变得模糊一些,对她的干扰也会减弱。
这似乎印证了她的猜测——她属于“林晚”的、现代的、坚实的知识体系,像一层精神上的“绝缘层”,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抗阿尔瓦精神力量的侵蚀。
但这层“绝缘层”并非万能,而且正在被持续消耗。缺乏足够的睡眠,时刻紧绷的神经,糟糕的营养,还有这具身体本身的虚弱,都在削弱她的抵抗能力。
一天深夜,她被派去给一个突发癫痫的病人注射镇静剂。忙完一切,已是后半夜。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返回宿舍的昏暗走廊里。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冰冷的哼唱声再次贴着她的耳朵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里不再是单纯的破碎和痛苦,而是夹杂了一种……嘲弄的、仿佛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意味。
紧接着,是那个孩童的哭泣,不再是细声细气,而是变成了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嚎啕,仿佛正遭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
然后,是那个苍老的怨毒低语,语速极快,重复着恶毒的诅咒。
最后,是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一个混乱不堪、充满痛苦与疯狂的交响乐团,在她耳膜深处同时奏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仿佛要钻透她的颅骨,将她的脑髓搅成一团浆糊!
“闭嘴!”林晚几乎要脱口而出,她猛地用手捂住耳朵,但这毫无用处,声音是直接在她大脑里产生的。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疲惫和持续的紧张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
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蜷缩在走廊的阴影里,将脸埋进膝盖。
不能崩溃……不能……
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着,开始背诵她所能想到的最复杂、最枯燥的医学文献段落,关于某种罕见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病理机制和可能的基因靶点……那些冗长的专业名词,复杂的分子相互作用,像一道坚固的堤坝,顽强地抵御着疯狂声音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那混乱的、折磨人的声音交响,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戛然而止。
耳边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林晚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狠厉的坚定。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
她知道了,单纯的防御和忍受是不够的。阿尔瓦·诺斯就像一個拥有无尽弹药、并且乐于欣赏猎物挣扎的猎手。她必须找到与他建立另一种关系的方式,一种超越施虐与受虐、超越恐惧与抵抗的方式。
那块鹅卵石是一个信号,证明他并非完全封闭。
她需要更大胆的试探。
下一次,当幻觉再次来袭时,她或许不该仅仅抵抗。她需要……回应。不是用专业知识去解构他的幻觉,而是尝试去触碰幻觉背后的,那个操纵一切的存在本身。
这个决定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仿佛在亲手揭开潘多拉魔盒的封印。
但在这座如同巨大活墓的圣玛丽安庇护所里,在阿尔瓦·诺斯这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疯狂的火山脚下,被动等待,或许才是真正的慢性死亡。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块冰冷的石头,它的存在仿佛带着一丝窗外雨水的微凉。然后,她挺直脊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她那间狭小、潮湿,却暂时属于她自己的囚笼。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耳朵在倾听,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注视。
而她,即将主动向那片深渊,投出第二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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