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之上,薄雾笼罩,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逐渐显现,间或烛光闪烁,少顷,行至近前。
那黑影高大,面容模糊,只一双眼珠被烛火映着,莹亮如琥珀,幽幽望过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画面一抖,像是被吓得躲闪开,很快陷入黑暗。
再往外探,长阶消失,被一岩洞取而代之。
洞内红烛环绕,中间站立一抹白色身影,持短刀,手起刀落,血液飞溅。
画面又是一抖。这回却来不及躲闪,惊着了白影。
那白衣人回过头。谪仙一般冷峻的面容,沾了半脸的血。
“林队?醒醒!林队!”
“林卫庭!”
“让开。”钟珉推开人群,扳过林卫庭的肩,举起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一声不吭连扇了近十个巴掌,像被勾了魂似的林卫庭才终于缓慢地眨了下眼,看着面前的钟珉,颤抖着声音道:“我看见黑白无常了……”
钟珉甩了甩发麻的手,退到一边,对这种话题没有丝毫沟通的**。
“真的!”林卫庭急得揪头发,自己也不敢置信,“我还进地底了,我看见白无常拿着刀,正在给一个死人分尸,我操……”
众人对他这整天没事就爱神神叨叨的精神状态早已见怪不怪,见人恢复正常,很快散开了。
林卫庭独自坐着愣了会儿,神色纠结,一根接着一根地薅自己的头发,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看了眼已经被修好、紧闭的房门,问:“那小姑娘呢?”
“这孩子没人管么?”梁奉捧着托盘,老远看见阿墨支棱着个鸡窝头,半边身子都挂在栈道围栏上,看着谷底不知道在干嘛。
旻序闻声抬头,往阿墨那边看了眼,言简意赅:“孤儿。”
“那也该有人收养吧……”说到一半,梁奉愣了下,突然发觉自己跟着旻序一路串门,好像就见过阿墨这一个孩子,于是逐渐神情复杂,问旻序,“你们这么讨厌小孩儿?”
旻序仿佛听到了一个蠢问题,看着他无言半晌,最后视线将他上下一扫,意有所指:“确实招人讨厌。”
梁奉:“?”
被无端嫌弃的梁上校默默冲旻序的背影翻白眼,再次看向挂在栏杆上的阿墨时,还是没抗住对青少年安全问题的担忧,好心提醒道:“下面深不见底,她这样很危险吧。”
哪想那冷面无情之人毫不在意:“她这样两百多年了,没出过问题。”
没出过问题就不重视了吗?凡事是不是有个万一?
梁奉十分鄙夷这些人的教育方式,决定既然聚落的人冷眼旁观,自己作为成年人,怎么也不该视而不见。正一撸袖子要冲过去给小朋友普及一下安全知识,脚步抬起却突然顿住。
他转过头,看着旻序,眼睛里满是睿智:“你说多少年?”
旻序当没听见。
梁奉高声:“你说她的年纪够当我太奶了?!”
旻序皱着眉避开些,满脸写着“聒噪”二字。
梁奉感叹:“卧槽——”
旻序再也听不下去:“闭嘴。”说完就自顾自往前走了。
独自站在原地风中凌乱了一会儿,梁奉将这个事实消化到一半,又发现了问题,屁颠屁颠跟上去:“那你们这儿压根没小孩儿啊,为什么?是不想生吗?”
旻序沉默片刻,反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一时间无数个答案涌上心头,但梁奉张了张口,最终选择闭嘴。
什么执行任务深入敌营都是狗屁。
为什么还在这儿?因为逃不掉……
为什么没小孩儿?因为生不了……
他又一次哑口无言了。
但不是因为旻序的回怼,而是他意识到,这个存活了两百多年的族群,在阿墨之后,竟是再也没有了新生?
他默然站在原地,疑问依然很多,关于无法生育的原因,关于阿墨的出世,但在这样的结果面前,他看着旻序的背影,还是没能问出口。
再长的寿命也终将走向灭亡。
一个族群如果失去生物繁衍的能力,那么建立秩序、构造家园、尊崇信仰,这一切都将成为空谈。
因为等待他们的只有集体消亡。
活着就变成了一场看得见尽头的慢性自杀。
梁奉呼吸微沉,犹豫着跟上旻序的脚步。
他看着这个面容年轻的创世之神,总觉得自己像个误闯实验室的孩童。
尊敬的领导者神情严肃地拦住他的去路,在“把这个小崽子丢出去”和“就地正法”之间,选择了给他套上实验服,牵起他的手低声警告他:“不要声张,我带你看。”
不过这个比喻有些许暧昧,毕竟曾经这样对过他的,是他已经去世的母亲。
但那段经历确实是他对基地在宇宙中探寻人类生存之地的伟大征程的启蒙。
就像现在一样,给他一种虽然视角受限,但抬手就能摸到一个边的感觉。
“你要带我看什么呢?”看着旻序的背影,梁奉心想。
当然,索谟的精神力再怎么奇幻,也不可能读出背后之人这一闪而过的心声。
他脚步从容,带着梁奉走进又一户人家,给人引灵。
经过昨晚那一遭,梁奉今天学乖了不少,大早上的也没等人叫,早早就收拾好准备跟着索谟继续没做完的工作了。
人有了经验,还配合得默契,今天的工作进度也快了不少。
这一户人家住的是个只剩半边脸的女人,身形雄壮,却佝偻着背,肩胛长出宽厚的羽翼,蜷缩着跪在地上。
梁奉的视线从女人脸上扫过。虽然今天一路上见得也不少,但这种程度还是让他有些不适。
女人消失的那半边脸,像是皮肉被虫子啃食干净了一样,露出的骨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缺口和黑斑。
像是一种传染病?今天见过有这种情况的,少说也有几十个,只是位置和腐烂程度各有不同。
好在那些人伤痕陈旧,看上去得有好些年头了,应该只是历史遗留。
出了门,梁奉又往阿墨那边看了眼,才发现小姑娘已经从栏杆上下来了,穿着件被蹭得皱巴巴的新衣服,坐在一处离他们不远的台阶上,脸冲他们这边望着。
梁奉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旻序看他一眼,也抬手冲阿墨招了招。
阿墨这才站起来,小跑到他们面前,却不靠近,隔了段距离站定,垂着头不敢看旻序。
“回家去。”旻序看着阿墨的头顶。
阿墨犹豫着抬头,看的却是梁奉,像是有话要说。
梁奉蹲下身,冲她笑笑:“怎么了。”
阿墨有些无措地搅着手指,瞥一眼旻序又飞快低下头,抿着唇像是不敢出声。
“你看,叫你天天冷着脸,”梁奉抬头,揶揄道,“小孩儿都怕你。”
旻序沉默着,视线一直落在阿墨身上,眉头缓缓蹙起。
梁奉伸出手,刚要安慰几句,罩袍突然被猛地向后拽了一下。
他一时重心不稳,连忙单手撑地,这才不至于连人带托盘一块儿摔个屁股墩。
他抬起头,刚要骂人,就看见黑芒一阵风似的从远处蹿了过来,目标直奔阿墨。脚还没站稳,先抬手一勾,拽着阿墨的衣领将人拎到了身后,然后一边拦着阿墨,一边冲旻序抖动触角。
旻序静了会儿,道:“知道了,先带她回去。”
得,还是加密通话。
梁奉站起身,看着黑芒把阿墨拎走,终于没忍住道:“这孩子身上是有毒么?不能碰?”
“有没有毒,你碰一下不就知道了?”旻序说。
梁奉:“……”
那你刚倒是别拽我啊。
旻序往前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又说:“今天要是能提早完成任务,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梁奉一下来了精神。
“你想去的地方。”
一听这话,梁奉脑子里瞬间飘过了林副队及特遣小队众人可爱的脸。
他高高兴兴地跟上去,满心感慨着这工作虽然忙碌又危险,领导也天天冷着脸,但好歹通人性,知道要驴拉磨得喂驴吃草,看得见回报才是最好的鞭策,顿时托盘端得更起劲了。
“东西放下,跟我来。”
忙碌了一天后,英明的索谟在梁奉满心期待的目光下发话了。
“好嘞。”梁奉开朗道。
出了灵安关,沿着镶嵌在岩壁上的栈道一路向聚落深处走。
前半段是梁奉这两天跟着旻序一路引灵经过的路段,每一户人家都敞着屋门,门里透出自点上后就长亮的烛光,经过门口时,还能看见正厅中央桌上摆放的各色食物。
后半段还没来得及造访,看着冷清了些,但也没剩多少路程了。估计明天再有一天,索谟的引灵工作就能告一段落。
旻序带着梁奉几乎走到了聚落边缘。
这里人迹罕至,风也吹得急了些。
没了屋舍的亮光,前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
旻序在明暗交界处停下脚步。
梁奉停在他身侧,四处看了看,正想感慨他将人藏得深,就见旻序抬起手,指关节曲起,抵在唇边,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随着哨声响起,眼角余光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裂谷荡漾开的回声里,他下意识看向前方。
只见浓重的黑暗中,像飓风过境,掀起了光的浪潮,铺天盖地。
而在光的映照之下,一幅色彩浓丽的画卷也徐徐展开,一直铺向远方,看不见边际。
梁奉呼吸都轻了。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先赞叹这瑰丽的画面,还是感喟这绝境中的又一个奇迹。
身边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几步,惊跑了空中一片发着光的八足虫。
那人弯下腰,从一株绿植上摘下颗红果,转过身,顺手将果子抛进了梁奉怀里。
梁奉低头,看着手中的果子,毫不犹豫地伸手勾住幽灵服的“眼睛”,下拉到嘴巴的位置,将果子扔进嘴里。
估计是样子太傻,旻序转身往前走的时候,留下了一闪而过的笑意。害得梁奉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上去。
他跟在旻序身边,脑袋转来转去地四处看,走几步就要发出一声“卧槽”。
旻序估计是听不下去,啧了一声后停下脚步看着他。
梁奉跟着停下,终于换了台词:“我虽然猜到你们有自己的种植方式,但没想到这么……这么壮观!”
那绵延看不到边际的农田,种植着上百种农作物,瓜果蔬菜、稻麦黍菽,一应俱全。
“怎么做到的?”梁奉抑制不住地激动,“你们总不可能把这裂谷填平了吧?”
农田连接着两岸岩壁,几乎把中间的裂缝填成了平地。站在农田之中,不知情者一定不会想到脚底踩着万丈深渊。
“搭桥,修路,铺网,封底。”旻序继续向前走,一句一顿,面容沉静。
梁奉看着他的侧脸,无言半晌,最后真心实意地说了句:“逆天!”
先不说平均宽度一百多米的裂谷,想要在中空架出一块平地有多难,就是这种植的泥土、作物的种子,在这地方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
裂谷两侧都是岩层,想要泥土,就得去地上挖凿冻土,再运输到这里。
而这么多品类的种子,总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大概率是在灾后的土地里寻了许久,才集齐到如今的模样。
这样艰难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梁奉无法想象聚落民众是怎样完成的,更无法想象作为聚落首领的旻序,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四个词的。
可当这样的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梁奉又不免想起——这是个自灾难后就没有新生的聚落。
那这么竭尽全力地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呢?
一个无望的希望吗?
还是像如今这样,在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里,期盼某个远行的同类能回过头,看一眼衰败的星球?
但旻序从未表现过对他们的欢迎。
事实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星海中漂泊百年的基地,与在夹缝中蜗居的聚落本质上也没什么分别。
即便对他们抱有期望,他们也无法带来希望。
梁奉几乎要有些心虚了。
他停下脚步,问旻序:“你能看见我的记忆?”
“你不是领教过了?”旻序说。
“能借我的眼睛看见基地?”梁奉又问。
“你想说什么?”旻序看着他。
“……我就是想说,”梁奉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是没看见,我还能再借你看看,互相也有个了解。”
“梁奉,”旻序停顿了会儿,才继续毫无起伏地说,“我对一个流浪基地没有兴趣,更不需要浪费精力去了解。”
那看来是已经有了解了。
梁奉又叹了口气,顺着他道:“是我需要你的了解。”
“我回到母星,有幸在索谟的引导下看见这些——我想代表人类基地,向你们寻求合作。”
“你代表人类基地?”旻序的声音终于染上些情绪,可惜并不分明。
他皱着眉,盯着梁奉的眼睛,冷声道:“如果你能代表人类基地,那么我会让你面朝灵安关,先跪上七天七夜,而不是站在我面前跟我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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