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你总是这样，”他垂头喃喃着，语气中含着一股无法释怀的血意，“在你眼里，一个人只有可用或者不可用之分别，是不是你遇到的每一个人，你都不关心他幸或不幸，痛苦或不痛苦，即便这尘世间满地悲凉，生灵涂炭，你通通都不在乎!所以你可以踩着那些死去生灵的血肉登上高位——”
“放肆!”司无尘猝然起身。
“是你杀了将离!”陈千隐勃然大吼，“我看到了!”
回想起那日将离自裁的那个灾难性的时刻，他分明看见莹蓝的光丝穿过了她脆弱的脖颈。此后他深夜再也无法安睡，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手段出自于何人。
出自于他的师尊。他曾经的恩人。
磅礴的怒气压过了理智，陈千隐仅剩的那只手臂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似乎全然不受他控制地压在剑上。利剑虽未出鞘，却也因为他精神的晃动而震颤着。他双目赤红，用力抓住了剑柄站起来，却被白色的风堵住了呼吸。
宛若来自极寒之地的凛风就快要割断他的喉咙，白色雾气顺着他的耳鼻眼孔中钻进去，似长蛇一般爬过他的脑内，他头痛欲裂，两边眼珠子暴突出来。
比死亡还可怖的景象。
他身处炼狱。浓稠的黑雾铺盖在眼前，罪人的灵魂飘浮着在冥河边游荡。岸边堆着死人的骨骸，皮肉风化殆尽，眼睛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他忽然发现那居然是他自己的尸体，黑色剑士袍包裹住了他的白骨，承影含光剑就躺在他身侧。他忽然发出不像是他的叫喊，像只凄厉的恶鬼咆哮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在周身，冥界幽火冲天而起，他粉碎了，他衰亡了。
白色影子一闪而过。
司无尘毫无征兆地闪至近前，右手抬高，五指仿佛捏住了空气，分明没有碰到陈千隐，陈千隐的脖颈旁却已然浮现出鲜红的指痕，因为无法呼吸，他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嘴角旁隐有白沫溢出来。
“你的胆子愈发大了，”司无尘神色冰冷，“以为仗着有本尊的宠爱就可以随意乱说话了么？”
“你从来……不曾宠爱过我……”陈千隐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万分艰难地说，“我曾视你为父……可你……利用了我……于你而言……我只是一盏灯烛……燃尽了……便可丢弃……”
“其实世界本就只是一场燎原的火，每个生灵都在孤独地燃烧，总有燃尽的时候，”司无尘摇头，语气中透着惋惜，“你我的生命终将结束，所有的怨念与悔恨都将会消失，等到了那一天，站在长河的另一端望着你，本尊依然会记得你的样子，记得你是本尊至亲的徒儿。”
“——可你居然敢质疑本尊，”他眼底的情绪忽然急遽变化，含着雷霆，含着暴怒，“你以为你的翅膀硬了从此便可以不听本尊的话，为所欲为了是么!”
威压似巨掌般重重拍来，本就被控制住的陈千隐来不及躲避，猛地被拍飞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击墙壁，他身子软软地滑下，直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你对本尊的恨意，不是你可以公然对本尊不敬的理由，再有下次，本尊就杀了你。”司无尘冷冷地瞥他一眼，“滚出去!”
……
山里的夜晚很安静，神殿矗立在幽谷下方的地界里，仿佛已经沉睡了。
“谁？”殿前守卫的侍从忽然朝着某个方向喝道。
乌云散尽，月色照在女孩的脸上。她衣着单薄，身上只套着一件淡紫色的寝衣，发丝还有稍许湿润，有些狼狈地黏在脸侧。
“原来是雪时小姐。”侍从送了口气，“是来找神尊大人么？”
“嗯。师父在么？”
“神尊大人在里面，只是……”侍从露出惊恐的表情，强行把话咽了下去，“雪时小姐，您还是快请进吧。”
雪时迈入神殿，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她扶着墙壁摸黑行走，时不时被脚下的台阶绊倒，一路走得非常艰难。
“雪时。”
她回过头去，借着从神殿上方洒下的自然光，这才看清了王座上的神尊。他高大修长的身形拢在一袭月白色长袍中，乌发高高束起，右手托着腮，满脸的倦意。
“伤好点了么？”司无尘问道。
“托师父的福，已经好多了。大师兄呢，师父有见过他么？”
“千隐不是欺负你么，怎么还想见到他呢？”
“不，大师兄没有欺负我，他的修行虽然严苛，但毕竟也是为了我好……师父，我还想跟着大师兄一起修行……”雪时说着低下了头。
“还想继续修行？”司无尘懒洋洋地说，“那会很艰苦的，整天风吹日晒的，折腾坏了身子可不好。不如就留在雾栖苑里陪着师父，师父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雪时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高座上的神尊：“其实雪时也想留在雾栖苑的……”
她忽然吸了一口气：“可我不能这样，我必须要趁早修行，努力变得强大，这样以后才能保护师父。”
“原来雪时想保护我啊。”司无尘低笑。
月色忽而转暗，拖长了座下的影子。雪时莫名感到一丝紧张，上前两步问：“师父，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很高兴，”司无尘向她招手，“来，到师父这里来。”
雪时未及多想，一步一步朝王座上走去。她只觉得眼前师父的身影越来越淡了，仿佛将要凭空消失不见，她顿时恐慌起来，匆忙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影子。
“好孩子，”司无尘抚摸着她有些潮湿的头发，见她衣衫单薄，不免皱眉，“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夜里风大，着凉了可不好。”
“师父忘了，雪时是不怕冷的，”女孩的声音软软，从他的怀中传来，“而且好几个时辰没见到师父，雪时心里慌乱，就急忙跑过来啦。”
“可你马上要回摘星岭修行，不就见不到为师了？”司无尘隐有笑意，“这样雪时也舍得么？”
雪时茫然抬起头。她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急忙问，“那师父能常来摘星岭探望雪时么？”她又眷恋地缩进师父的怀里，温顺地抱怨着，“师父总是一个人待着，应该也会孤单吧？雪时想赶紧变得强大，能够经常陪伴在师父身边，这样师父就不会那么孤单啦。”
“孤单么…”司无尘喃喃道，“为师活了太久，灵魂已经几尽腐朽，孤不孤单的早就感觉不出来了…”他轻掐了下女孩的脸蛋，“倒是你，每天陪在为师身边，不觉得无聊么？”
“不无聊，”雪时用力摇头，“雪时最喜欢师父了。”
司无尘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她摁在怀里：“好孩子，听说过魔族么？”
“只是听燕先生说过，这是唯一一个完全消失的族群。”
“是啊，时至今日，魔族早就不复存在。不过在更为遥远的上古时期，魔族一度是这四海八荒的主宰。他们在荒野中开垦出肥沃的土地，养育了人族和妖族，还平息了地火，挽救了危在旦夕的巫族和鬼族，每至仪典之日，六族之主纷纷向魔君俯首称臣，对于魔族来说是最为辉煌的时代。”
“这段历史燕先生也是讲过的，不过古籍上记载，魔族是恐怖邪恶的生物，那其实是这片土地最为黑暗与腥风血雨的时期。”
“看来雪时平时有好好听燕先生讲课啊，”司无尘微微笑道，“那么你有听过黑麟王么？”
“未曾听过。”雪时摇头。
“黑麟王是魔君的名字。魔族的数量并不多，发展到鼎盛时期其实也不过百余个族人。不过他们个个都是天生武神，在战场上可以以一顶百，尤其是魔族的皇族，生来便具有异常恐怖的神力。魔族人性子不驯，能够统御他们的君主有且只有一位，那就是黑麟王。对于这个黑麟王，世间流传着许多种说法。神族人说他是残暴的魔鬼，靠四处征战吸食战俘的鲜血为生，即便是今日天帝那里仍有一份古老的名录，上面记载着曾经被黑麟王吞食的神族战士；鬼族人评价他是一代庸君，因为荒淫无度贪图享乐，才被神族以讨伐的名义从王座上扯下来；巫族人倒是持中立态度，尽管魔族已然消亡，巫王仍然不顾神族天帝的驳斥坚持在祀典上为黑麟王镇魂；而在妖族，黑麟王这个名字是邪恶的，总是被禁止提起。真相如何，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黑麟王最终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在神族人攻进王都的那日，戌时六刻，这个时间天色应该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那时却亮如白昼，太阳很久都落不下来，引得民众们纷纷议论。那个时候黑麟王统御的王都里面不光住着魔族人，还有巫族和妖族，巫主通晓天象，即刻进谏黑麟王，说太阳高悬不下，白色长虹穿日而过，恐有异变发生。”
“黑麟王向来不愿相信巫主的鬼话，但毕竟是一族之主的谏言，他也不能草率应对，于是便去问臣下们的意见。那个时候黑麟王麾下共有三个亲信的王侯，离王，赢王和幸王。离王和赢王也认为巫主是在危言耸听，只有幸王相信了，派下属守在王都入口，以为自此便可以万事大吉，可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竟然还没黑。天上一点云也没有，阳光烈得出奇，王都里像个大蒸笼，温度陡然升高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许多普通贫民是被活生生热死的。四处都起了火，怎么扑都扑不灭，大火烧毁了王城，满街都是黑灰色的浓烟，死尸遍野，发出难闻的臭味。黑麟王这才觉得异常，命麾下三王想方设法降温。离王是冰魔，血液对于降温有奇效，于是他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放干自己的血，总算让气温降了下来，可没过多久，离王便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了。”
“离王临死前说，'这是天罚'。”
“王都内幸存下来的民众听信了离王的话，以为是魔主不德，故而上天才降下灾祸，其中有个叫做戚修罗的巫族青年拥兵自重，率叛军打入了王宫。赢王护主心切，本欲直接肃清叛军，黑麟王却认为民众无辜，不让赢王动真格。”
“戚修罗那方人多势众，但仍然不是黑麟王和赢王的对手，可不知怎么了，像是中了一种奇怪的咒法，不管是赢王还是叛军，忽然都疯了。”
“他们发出仿若来自地狱般凄厉的尖啸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地魇住了，竟然开始自相残杀。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黑麟王，他拼尽全力想要控制住局面，可他发现自己越大声地呼喊，叛军就越失控。他们杀魔族的护卫，还杀自己的人，杀到后面失去了目标，甚至开始自残。”
“赢王就是自残而死的。他中途有一刻恢复了意识，不愿再这么无休止地杀戮下去，挥刀砍断了自己的双臂，然后跪在黑麟王的脚下，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吾一生忠义，虽死犹生。'赢王是这么说的。”
“黑麟王成全了赢王，砍下了他的头，不让他继续痛苦。这个时候幸王带着妖族的援军赶到了，可是已经太迟了，王宫内早已死得七七八八，赢王死了，大部分的魔族人也死了。”
“幸王看见黑麟王浑身是血，问他发生什么了。黑麟王说，'吾之过也。'”
“幸王忽然失去了理智，提起刀砍在黑麟王身上。黑麟王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是微笑着的，任由幸王把自己的残躯砍得七零八落的。就这样，黑麟王被幸王以弑杀族人之罪处死了。”
“再后来，幸王也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神族大军很快攻入了王都，那一代的天帝坐上了六族共主的位子，下令肃清剩余的魔族，又过了很久很久，在这四海八荒，再也找不到魔族的影子了。”
“但时至今日，巫主仍深信，幸王还没死，只不过是带着刻骨的仇恨陷入了无穷深的诡狱。”
“'他终有一天会归来。'巫主曾有预言。”
本章补了一千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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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仙门大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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