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急切的情人一般撕扯着他的衣服，这是属于北方城市的倒春寒。李均乔把头往羽绒服的帽子里缩了缩，加快脚步，钻进了地铁站。
一趟地铁呼啸着驶来，在刚站定在地铁门外的李均乔面前停稳。他取下因为室内骤然变暖的空气而起雾的眼镜，走进了地铁，还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座位。
李均乔打开手机，微信置顶的“洛洛宝贝”聊天框仍然安静如鸡，昨天晚上发出去的那条信息还没有得到回复。李均乔想起了《三体》里叶文洁通过太阳向宇宙广播的信息，叶文洁最终收到了回复，只不过久了一点而已，我也一样，他这么安慰自己。
他把右手揣进口袋，摸到了那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他给女朋友买的银项链，钱是做家教赚来的，上次约会“洛洛宝贝”穿了一条连衣裙，脖子上却空空的，于是李均乔想送她一条项链。凭借985大学的招牌，他很轻松地找到了一份家教工作，今天上午去挑的项链。首饰店里，项链们整整齐齐地躺在展柜里，被明亮的有些刺眼的灯光一照，每一条都在自信地闪闪发光，让他想起女朋友的眼睛。
“下一站，坤延路……”地铁到站播报的声音传来，李均乔猛地意识到自己坐反了方向，他无语地拍了下自己的头，赶紧从这站下了地铁。
李均乔打开地图，在搜索回去的路线时，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地铁口外面有洛洛最爱的那家奶茶店，于是他当机立断，调转脚步，准备给女朋友买一杯奶茶，和项链一起送给她。
排队。
李均乔转头望着远方。来这座北方城市上学已经一年了，他还是没太习惯冬天的冷冽，黑色的电线稀稀拉拉地陈列在灰色的天空背景板上，他又联想到了展柜里的项链，视线下移，几棵光秃秃的树，还有……
一对情侣，俊男靓女，称得上一句“般配”。女孩和旁边高高的男生打闹着，那男生右手牵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看到女孩张开嘴，他左手递过奶茶，女孩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李均乔本应该为这甜蜜的爱情而感动的，如果那女孩不是他女朋友，黎洛的话。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李均乔心跳的很快，但语气很平静。
女孩甜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李均乔目光下移，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男生食指上的戒指闪动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李均乔见过那个戒指，几个月前它从女朋友的包里调出来，他帮着捡起，女朋友解释说是“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
“不是的，我……你听我解释。”女孩试图松开男生的手，然而后者紧握住不放，那男生好整以暇地把他们俩看了个遍，嘴角挑起一丝玩味的笑容：“黎洛，解释一下吧，告诉他，我是你的正、牌、男、友。”
“为什么骗我？”李均乔没控制住音量，路人纷纷向他们这边投来目光，他的头越来越晕，好像被扔上岸的鱼，大口呼吸仍无济于事。
女生看了看周围投来好奇目光的人群，僵住的笑容消失了，那张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骗你？我没骗你啊，我确实没喜欢过你，也从没对你说过喜欢”，她吸了口气，似乎打定主意要伤害昔日捧着她、现在却敢质问他的人，“你只不过是一个帮我度过空窗期的备胎而已，我们分手吧。”
飞速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慢了下来，慢到李均乔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他拉住要走的黎洛，问：“我究竟哪里不好？”
“照照镜子吧，你太丑了。”黎洛挥开他的手，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这句话就像恶鬼一样缠住了他。
几天后，李均乔躺在手术台上，准备进行整容手术。其实踏进医院的前一刻，他后悔了，但那句“你太丑了”就像在身后追着他跑的吸血鬼和丧尸，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跑，“躲进了”整容医院。
麻药注射。逐渐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李均乔被痛醒了。麻药劲怎么消失了？手术结束了？似乎不对劲，他浑身都在疼，四周的仪器似乎都在尖叫，嘈杂的人声、手术器械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金属轮摩擦地面的噪音……疼痛渐渐远去，李均乔的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截止到目前的人生中经历过的场景：童年，恩爱的父母，一家三口的野餐……少年，母亲的葬礼、疲惫的父亲……高考，高分、录取通知书、升学宴、父亲的笑容……还有黎洛，眼前的画面竟不是残酷的分手，而是她在春日的阳光下轻盈地转了个圈，蓝色的裙摆扬起，一个迷人的微笑，只为他而来。
也许真心是真的，但真心瞬息万变。
李均乔再一次失去了意识。旁边的心电图显示出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弧度，似乎要向所有人展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一不变的真理。
一股潮湿的霉味。
李均乔睁开眼。自己似乎身处一个破旧的出租屋，他从床上坐起来，环视四周，一张折叠床、一个塑料衣柜，和一张兼作餐桌、书桌、化妆台的二手木桌，这就是十平米的房间中全部的家具了。我怎么到这来了？头开始痛了起来，记忆碎片开始涌入他的脑海，项链、女朋友劈腿、整容手术……
李均乔一惊，赶紧拿起床头的手机，他刚意识到这不是他的手机，那手机就通过人脸识别自动解锁了。他打开相机，换成前置模式——
一张帅脸。
李均乔惊呆了，他明白这不可能是自己整形之后的样子，因为面前的脸和印象中自己的长相只能说毫无关联。他跳下床，膝盖发出“咔”的脆响。他不顾突然站起来时的眩晕感觉，在木桌上扒拉两下，拿起了一张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和相机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姓名一栏赫然写着：谢源。
门上贴着一面全身镜，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不信邪地端详起自己。沾着酒渍和烟灰的T恤，黑色短裤，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张帅脸——虽然黑眼圈、眼袋、胡渣一应俱全，但还是掩盖不了事实：这是一张帅脸。
李均乔意识到，自己好像穿越到了这个名叫“谢源”的人的身上。
那李均乔呢？李均乔死在了那场整容事故中吗？
电话突然响了，李均乔拿起手机，来电界面上显示“新经纪人王姐”。
“谢源对吧？你好你好，我刚从公司那边对接完你的业务，我就不说废话了，公司那边的意思是，你去演那个网剧的男三号，知道你不想去，我这边给你争取到一个机会，《止损》男一号，**剧，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去试镜。”
**剧？和男生谈恋爱？
作为一个直男，李均乔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可话到嘴边，他想起了过往的恋爱经历，被多次拒绝却锲而不舍，女朋友劈腿也浑然不觉，就连当场撞破女朋友脚踏两只船后，还死心塌地问自己那里不够好，还能轻易被一句“你太丑了”煽动情绪去整形，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大的恋爱脑？李均乔问自己。
“谢源？你在听吗？”经纪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刹那间，李均乔作出了决定，恋爱脑是病，得治，自己是直男，绝不会爱上男人，那么下海不仅是一个走红的机会，更是治好恋爱脑的不二法门。于是他当机立断道：“我去试镜。”
经纪人给他发来了《止损》的剧本。
李均乔点开手机上那个PDF，随便翻了一页，只见那上面写道：
舒临风：“你离我远一点！”
周游：“别忘了对赌协议里的附加条款，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周游一把拉住转身就走的舒临风，强硬地吻了上去……
李均乔猛地抬起头，当他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已经晚了。吻了上去？有吻戏？他要和男人kiss？
李均乔努力抑制住想给经纪人打电话反悔的冲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不是君子，一个电话能追上自己已经说出去的话吗？
第二天，下午一点半。
李均乔很紧张，他头有点晕，手心不断冒着冷汗，仿佛回到了上考场的时候。作为一个成绩很好的理工生直男，他既不会化妆，也不会穿搭，试镜之前的准备简直可以称得上“焦头烂额”。经过临时学习，他终于把桌子上属于谢源的化妆品和它们的功能对号入座，然而知道了名称和功能，自己还是不会用啊？
但是，作为通过高考考进985大学的学生，他明白，实现目标需要找对方法，此为“事半功倍”，24个小时如果都用来学习则无法提升成绩，此为“过犹不及”，一道题如果步骤或计算过于复杂，要么是选错了方法，要么是这题超纲应该放弃，此为“大道至简”。考试如此，试镜应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洗了头发，上了点粉底液和有色唇膏，从谢源的衣柜里挑了最正常的白色卫衣、黑色短款羽绒服、牛仔裤，就出门试镜了。
《止损》讲的是冷血资本家周游与落魄贵公子舒临风以对赌协议捆绑彼此，在商业与情场的双重博弈中相爱相杀的故事。在昨天的预习中，李均乔大概了解了他要面试的角色舒临风的人设——家道中落、心高气傲的高穷帅。
“27号，谢源。”
到自己了。他站起身，口袋里的一张纸突然掉了出来，旁边排队准备试镜的男生帮他捡了起来，看见上面画了一个坐标系，被坐标系分开的四块区域分别写着：
优势（S）：颜值高、家族光环
劣势（W）：情感隔离、自负
机会（O）：对赌协议翻盘
威胁（T）：来自周氏的资本操控
男生半是好奇半是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李均乔说了声谢谢，把那张简易的“SWOT法人物性格分析报告”重新塞进口袋，走进了试镜房间。
是我的错觉吗？李均乔疑惑地想，开门时，一字排开坐着的剧组负责人们还有些昏昏欲睡，抬头看到他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应他们的要求，他先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包括年龄、身高、体重、兴趣爱好。随后，他被要求即兴表演剧中的一个片段——主角攻在主角受深陷舆论风波、商业价值下降时，为了止损将他签给了另一个经纪公司，相当于“抛弃”了他，主角受得知后两人对峙的场景。
在截止到目前的人生中没演过戏的李均乔很紧张，他一遍一遍在心里背着台词，暗暗祈祷自己不要成为忘词的joker。
“‘闻天经纪公司全约转让协议’？周总连夜拟合同，真是敬业啊。”李均乔把手里的道具合同拍在桌子上，声音因为紧张带着一丝颤抖。
搭戏演员背对着他：“商业决策而已。”
李均乔一把抓起桌上的道具合同，努力想象着考试被最讨厌的人超过时的愤怒：“因艺人公众形象受损，甲方有权将其合约转移，你不如直接写‘弃子回收条款’！”
对手戏演员转身，用面瘫诠释着角色的冷漠：“舆论监测显示你的负面指数超标287%，继续留你在周氏——”
李均乔赶紧照剧本上说的，在“周氏”一次出来后打断他：“会影响上市进度？三个月前你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绳子断了？”
对手戏演员用那可憎的平静声音接到：“闻天公司有更好的公关团队。”
剧本上说这里的情绪要收紧、冷静下来，李均乔回忆道。他顿了两秒，吸了口气，抬起头直面对面人的眼睛，试图体现剧本上写的“眼神交锋”：“对，他们专接黑红艺人。但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那些‘黑料’里，有一半是你那位张副总放的？”
对手演员：“你不需要知道。还有，我们分手吧。”
其实在抬起头盯着对手演员眼睛的瞬间，李均乔就后悔了——他想笑。在对手演员说完这句台词后，李均乔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
这下全完了。房间里回荡着李均乔突兀而短促的笑声，他破罐破摔地转过头，带着笑容扫视那一排面试官，发现他们全都盯着自己，然而并没有人出声打断。
什么意思？李均乔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对手戏演员刚刚说什么来着？“我们分手吧。”相同的话语隔着时空在他的脑海中重叠，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黎洛牵着另一个男生的手对他说“我们分手吧”的那个寒冷下午，面试官变成了看热闹的路人，那天没流出来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一颗一颗，砸到地板上，声音微弱，就像他一样无人在意，就像他那逝去的爱情一样悄无声息。
对手戏演员按剧本上写的转身走了。李均乔悲从中来，哭的更大声了。
“咔”，选角导演总算发话了，“非常感谢，你们可以回去等结果了。”
李均乔接过动作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纸巾擦干眼泪，自己——也就是李均乔，除了长得丑之外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还因为劈腿的前女友如此伤心欲绝？自己这恋爱脑，真是不治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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