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以后,宝珠的小学毕业证下来了,她考得不错,城里的中学也够得到。
暑假已经过了快半个月,但关工的徒弟还是没有着落,没人来,一个都没有。
或许在这个年代,人们需要的要么是高薪工作,要么是安稳的体面工作,做一个木匠的学徒,大抵是既没出路又没出息的。
而对于关工招徒的事,镇上也少不了议论纷纷,毕竟他先前对自己的手艺看得比命重,最是固执于传承,这会儿沦落到招外姓人做徒弟?
再者也是好笑,他从不肯接私活,不许别人说一句不好,这么骄傲的手艺,没人稀罕喽。
万珍还没有回来,关工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干脆就什么都不做,只是听着那些冷嘲热讽又或是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不难受是假。
“芾诶,爸的手艺,过时了吗?”
梦芾摇摇头,却没说话。
……
又一天,日头刚偏了些,天色突然黑了。
稀疏的雨珠裹着空气里的尘埃,一颗颗溜圆地往地上撞,诱发潮湿的土气。
而后如细孔纱的风,飘飘而至,雨珠变成雨点,逐而细密,有了锐度。
渐渐大雨如注,关工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听瓦片“咔啪”响个不停,自暴自弃似的拖长声调,模仿道:“没人要喽……”
不同于关工的躺平,宝珠在屋子里钻来钻去。
“小宝,你在找什么?”梦芾问。
“伞。”宝珠比划着,“咱家那把这么大的大伞放哪了?或者姐咱家还有另一把小伞吗?”
梦芾倒杯水坐下,随口说:“去杂物间看看?上次妈好像说那把大的没人用,收起来了。”
话音未落,宝珠脚下生风似的一缕烟跑了出去。
“下雨了你在家找伞干嘛啊小宝?你要出门?”梦芾朝宝珠跑走的方向喊道。
宝珠难得没有回应,她只是焦急找伞。
大伞真的在杂货间,宝珠赶忙搬了出来,以防万一,另一把小伞她也带上了。
宝珠撑开伞,头也不回跑进大雨里。
那把大伞到她锁骨处,她只能怀抱着跑。
跑着跑着抱不动了,偶尔伞尖点地,划拉出几凹水花。
大约十五分钟,宝珠透过雨帘,看到了熟悉的铺子,铺子已经关门了,她脚步不停,跑过去“扣扣扣”敲开了铺子门。
铺子大婶认识她:“哟,宝珠啊,又来找关盼儿?她被她爸领走了。”
铺顶的雨布集聚满了雨水,顺着边角往下大朵大朵打在宝珠的伞上,源源不断开着花。
宝珠用脖子夹着伞柄,火急火燎问:“姨,什么时候走的啊?我叔说什么吗?”
大婶眯眼回忆:“没听清说什么,但是我看她爸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我和她爸说了,你们关工今儿个找他女儿过去。”
大婶用围巾擦手,转而抓起高粱笤帚扫开飘进来的水:“姨看你总用这招支开他。”
“走的话,盼儿走了有十分钟吧。哎哟今天生意也做不成了。”
“谢谢姨。”
宝珠道了谢,再一次跑进雨中。
如果关盼儿没回家,走的那条路上,她只会去一个地方躲雨。
路上有户人家,后辈在城里成家立业后,将家里的老人一并接了出去,除了逢年过节,一般不会回来,关盼儿只敢在那栋房子的屋檐下躲雨。
宝珠果然找到了她。
关盼儿蹲在屋檐下,脚下有块深色的潮湿,是身上的水一颗颗滴下积成的。
雨天灰暗,街两边的人家亮起灯,只有她身后的房子是黑的,屋檐那么宽,只有她脚下那一块是窄的,一汪暗色的潮湿地,仿若罗网套住了她。
关盼儿头埋在交叉的手臂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宝珠透过雨,能看见她头顶那个露出了白色皮筋的蓝头绳,简简单单的纯色头绳,没有任何时下流行的装饰,是现在商铺里都懒得一个一个卖的最便宜的货色。
当然一般是黑的,但关盼儿就是买到了一个蓝色的,只有一个。
“盼姐姐。”宝珠叫了一声。
没应。
她走过去,伞被屋檐砸下的雨水打响。
“盼姐姐。”宝珠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应。
于是她把小伞放下,抱着那把大的,拍了拍关盼儿的肩膀。
“盼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给你带了伞,我们先回家吧,你都湿透了。”
关盼儿缓缓抬头,脸色白,唇色也白,只有眼眶是红的。
她愣了很久,眼珠一点点转到宝珠脸上,眼眶更红了。
她说:“宝珠,你来了啊,你今天怎么来了?”
宝珠说:“姐姐,我本来应该早点来的,今天月末,你要发工资了,叔他……”
关盼儿板平的嘴角向下弯:“我给他了。”
“他要,我就给了。”
像是麻木,也像是叹息,她重复着:“他要,我就给了。”
宝珠也沉下眼皮,小声嘟嚷:“那不是你的学费吗……”
“我们还是先回家吧盼姐姐。”她拉住关盼儿,向上拽了一下,没拽起来。
“我没有家,宝珠,我没有家的。”
关盼儿眼泪蓄满泪水:“我不像你,你有家,我没有。”
说着说着哽咽了:“我爸不让我读书了,我都要高三了,他不让我读了。”
“为什么?”宝珠又气又惊,等她后悔问了这句话,已经来不及了。
关盼儿一屁.股跌在地上,绝望地号啕大哭。
她主动拉住宝珠的手,寒凉让宝珠起了两臂的鸡皮疙瘩。
“宝珠……我是个赔钱货,我爸说我读书就不能赚钱了……我承诺读完大学会养他的,我不用他交学费,我说了会给他钱的,呜呜……我是赔钱货吗?我是吗?”
她越握越紧,宝珠的手上多了几排红印。
宝珠没撒手,反握道:“不是的,不是的,怎么会是……”
宝珠说不出那三个字。
“你明明是宝贝,盼姐姐,你学习那么好,多少人羡慕你。”
“其他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的。”
怀里的伞掉下来,宝珠蹲下去抱住关盼儿,小小的身躯,好像也能挡住一些风雨。
“我姐说,什么时候都不算完,敢想敢做就对了。”
关盼儿躲在宝珠怀里发抖,她几乎没在别人面前哭过,更不会轻易哭出声音,她总是克制的,因为眼泪和哭声,在她的认知里是晦气的,是会挨打挨骂,是被嫌恶的。
可是在这个单薄稚嫩的怀抱里,她控制不住地大声痛哭。
宝珠帮了她不少忙了,也时常去看她,更多的时候是默默的陪伴,无声维护着她那一点微末的自尊。
她诧异于宝珠的坚持,也渴望宝珠的关注。
这样一个温暖的宝珠,肯定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家里吧。
“我好羡慕你,宝珠,我羡慕得要死……”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喘不上气的哽咽。
“宝珠,梦芾,万珍,多好啊,而我叫盼儿,被期盼的不是我,是儿……”
“我爸恨死我了吧,我妈生下一个女儿,丢给他,他找不到婆娘,没人给他生儿子了……”
“我永远是累赘。”
宝珠更紧地抱住关盼儿,脸贴上她的发顶,希望能够传递自己的体温。
“不是的。”宝珠说,“姐姐,才不是的呢!”
“我叔什么德行啊,当然没人跟他,我说的不好听姐姐你别生气,我觉得,他才是你的累赘。”
关盼儿不说话了,也许她在挣扎,也许她用默认否定宝珠的话。
在关盼儿的心中,父亲永远是不能被诋毁的存在吧。她平时也没少维护关二契。
于是宝珠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说:“姐姐,我们老师讲,读书改变命运,你要读书才行。”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关盼儿哪个点,她恍然般抬头,掰过宝珠的肩膀,问:“关伯是不是在招徒弟?”
宝珠有点懵地点点头。
关盼儿站起身,蹲太久脚嘛了,她踉跄了几步,万分坚定地说:“读书改变不了命运,宝珠,改变不了的。”
“我爸不许,不读就不读,孩子怎么可能拗过老子呢?”
她瘦削的面庞微微有了血色,眼里透出一点光,喃喃道:“拗不过的。”
宝珠重新拉住她,看她脸色不对:“盼姐姐,你可能发烧了,脸有点红,我们快回……回我家换个衣服吧。”
关盼儿没接她递过来的伞,扭头跑进雨中。
“盼姐姐!”
雨声掩盖了宝珠的声音,她眼睁睁看着关盼儿跑远了,笨拙地把大伞夹在胳肢窝,打小伞逆风追出去。
“盼姐姐!”
“盼姐姐!”
“啪!”
宝珠跌了一身的泥水,她拍也不拍,双手抓住伞柄继续往前。
追不上了,但还是坚持。
风越来越大,她把伞往后倾,隔着雨雾看着前方模糊不清的路,说:“姐姐,你没打伞。”
然而没人回应她。
关盼儿一脚踏出一个泥花,头也不回,目的地非常明确——关工家。
“我总能给自己找到口饭吃,总能的吧……”
一路直接跑到关家门口,关盼儿的头发贴在脸上,下巴滴水不断,她几乎是趴在门上拍。
“啪啪啪!”
“关伯!关伯!”
不多时,门开了,梦芾打着伞,门才拉开一半,关盼儿已经疯了似的奔了进去。
找到关工,“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他面前,惊得关工手都抖了。
“怎……怎么了?”
关盼儿说话前先磕了一个响头。
“求大伯收我为徒!求求你!大伯!你救救我!求你了!收我做徒弟吧!”
关工被她的举动和话吓着了。
“什么叫救救你,盼儿先起来,快起来!”
关工连忙起身拉她。
关盼儿不起,拿红彤彤的眼睛仰看关工,嘴里说着:“求求了。”
关工冷静了几秒,先问了句:“你想……学做偶?”
“是!”关盼儿巴巴看着他,“我知道,我是女的,您不想收,但是我也算关家血脉,是自己人,我也能吃苦的,大伯。你说的所有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她说得诚恳真挚,决心满满。
关工拉着她的手,犹犹豫豫地,在她和关二契一样残缺的左手上瞟了一眼。
只这一眼,关盼儿眼里的光就灭了一半,跪坐着痛声哀求:“招我吧大伯,只有你收留我了,求求你,求求你……”
“你先起来,哎呦你这个孩子啊,快起来快起来!”
关工慌了神,为她这阵仗,为她这惶恐的语气。
“你就算不是大伯的徒弟,大伯照样欢迎你来,你像小时候一样,来大伯这常住,大伯也欢喜,什么收留不收留的。”
“有什么事,和大伯说。”
关盼儿不说话了,也许没有勇气再说一遍,也许只是固执地想要实现自己的想法。
她默默看着关工。
关工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大伯不是嫌弃你,你是大伯看着长大的,大伯希望你呢,不要困在这个胜梅镇,读书总比学手艺好。”
关盼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
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滚落,她控制着不哭出声,但是又喘不上气,干燥的地面和温和的关工,或许让她觉得丢光了脸。
她跑了出去。
梦芾回来,看见在原地叹气的关工,问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非要给我做徒弟,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也不说。”
梦芾听得眉头锁紧,斥道:“你都知道有事了,看样子也不是小事,不去追一追,搁这叹气解决问题吗?”
“姐说得没错,爸你真是奇怪!”
她说完,撑伞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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