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让开一个口子,大家伙眼巴巴等着关盼儿过来,迫不及待想要看更大的热闹。
关盼儿面对这么多目光,怯怯缩着肩膀。
关二契的眼睛难得在看见她的时候亮了起来,他忙一把将关盼儿拽过来,如木偶一样摆在梦芾面前。
“你说!盼儿你说!爸是抢你钱吗?爸没有吧!没有吧!”
关盼儿不安扭动肩膀,关二契抓她的手臂很用劲,青筋虬起在他竿子似的手上,他狠了心连抓带掐。
“你说啊!哑巴了,不会给你爸说话了?!”
关盼儿牙齿在打颤,嘴唇反复张合,脸色白得吓人。
良久。
“爸……”她颤巍巍开口,闭眼提声道:“钱还我。”
关二契的指甲坑坑洼洼,一把揪住关盼儿后颈皮,扯着她甩。
“玛德!老子白养你了!你个糟心货白眼狼!”
宝珠立马扑过来抱住关盼儿,生怕她被甩飞。
关二契骂:“贱种生的烂货!”
关盼儿突然发疯了似的挣扎,手脚并用地想脱身。
场面一度混乱,人群只是看着,毕竟他们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
梦芾跑上来拉开两人,无果。
“你个贱种!赔钱货!老子还让你读书?老子打死你!当时就应该掐死你,再掐死你妈!”
关盼儿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脸上的疯劲都消失不见,换上了一张饱含恨意的脸,看着关二契好像在看仇人,后槽牙咬紧,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死他。
她吼道:“还钱!还我钱!你不配做我爸!”
“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你会有报应的!”
人群“啧啧”声四起。
关二契胸口起伏大喘气,目光如鼠飞瞟,察觉到自己被落了面子,一下子找回来了父亲的身份,抬手便是一掌。
或许在某些人心里,孩子的惧怕,便是一个父亲威严最好的证明。
说来可笑,约莫是他们自己浅薄的人生里找不到尊严的方向,某日,正巧出现了天生需要依靠他们的人,于是自诩了老爷的身份,而孩子,就是他们施舍着生存的奴仆。
说到底,不过是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是社会的最底层罢了。
关二契一把掐住关盼儿的后颈,没费多少功夫,就将这个还未成年便供养了他的孩子掴倒在地。
“咚!”
“叭!”
头砸地,声音并不清脆,清脆的是关盼儿头绳的断裂声,她唯一的那根纯蓝色头绳,彻彻底底断了,失去束缚的头发散乱,遮住她的表情。
而关二契看她的眼神,不如看一只平日赏两口饭吃的看门狗。
关盼儿痛得手脚缩成一团,等她挣扎着想反击,关二契已经被梦芾踢踹到一边了。
只是他双手箍着关盼儿,赖定缠定了她!
“我是你爸!死了也是你爸!你当我女你就自认倒霉吧!你会养我一辈子,受我一辈子打骂,你甩不掉我的,因为我是你爸!”
“啊啊啊啊啊!”关盼儿手脚乱抓乱踹,尖叫。
宝珠被两人压在身下,使劲扒拉关二契的手:“二叔你没有心!等盼姐姐毕业,她就从你户口里挪出来!”
“让你管闲事?天天见你管闲事!老子是她爸!她一辈子的爸!”
“才不是才不是!你不配!盼姐姐一个人一个户口,不用你同意。”宝珠哭喊。
一个小学生知道户口的事,大抵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
相比于其他人,宝珠对关盼儿关注最多,她知道关盼儿的遭遇,知道她的辛苦与痛苦,知道她最想要什么。
她要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吃穿住行,都是靠别人的可怜与帮助,因为她不得不需要依靠,因为她太幼小,她没有钱。
她没有好的生活,没有爱,没有稳定的未来,只有一个迫不及待想吸血的爸爸、无底的自卑,和自己第一次花自己钱买的,唯一的蓝色皮筋。
长大一点,她迫切要赚钱,要读书。
她要改变,她要本就该属于自己的自由。
“你们一伙的是吧,来骗我的钱!”关二契吼。
众人口头上劝阻几句,便没了下文。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关工来了。
进来第一件事——给关二契一巴掌。
“啪!”
“二契!脑袋发昏了?大街上打人?啊?”
关二契凶狠的眼睛看见关工时愣住了,他不甘横瞪地上的三人,脾气不小得站起来,然后在关工面前垂下脑袋。
闷闷叫了句:“哥。”
他张嘴还要说几句不好听的,关工一眼把他的话堵回去。
“少放屁。”
关二契咬牙切齿闭嘴,甩手又给了关盼儿一巴掌,所有人都没想到。
“啪!”
“哒。”
“小蹄子,闹到你爸头上了!”关二契骂道。
关盼儿憋着一口气,到底没反击,宝珠送她的木蝶摔了,她急着捡起来看看坏没坏。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关工来了,他的孩子关二契不好管,管自己的孩子总没事吧。
他指了外面一圈邻里:“都看到了吧,这是我的家事,爸爸打女儿天经地义,谁也别给我乱嚼舌根子。”
事情还没解决,他就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前奏,仿佛知道关工来就是给他撑腰的。
关工揪他耳朵,恨铁不成钢道:“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羞。你要点脸吧!”
“自己女儿不好好待,可有得你后悔的!”
他看了眼关盼儿和她手里的木蝶,温声问:“盼盼有没有事?你爸是个老糊涂虫,你别怕,大伯给你撑腰。”
梦芾皱眉,拉起宝珠,给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心疼抱抱,然后站到关盼儿前面,安抚似的也拍拍关盼儿。
“爸,有没有事你看不见?”
关工情绪稳定:“爸看见了,有什么事我们关起门解决,别伤了和气。”
“和气?爸,你是想当和事佬,真为两边好?别笑死我。”梦芾一手抓着关二契的背心。
“你就纵你弟吧!哥哥当到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弟弟还被你当个宝!我告诉你,这事必须在这里解决。”
她喊道:“父老乡亲们,大家别着急走。看戏看到尾,讨钱讨到底。”
关工皱眉,语气还是很好,语重心长道:“你也看到了,你解决不了啊芾宝,爸肯定给我们盼盼一个公道。”
转头斥关二契:“愣着干什么!给你女儿道歉,当爸没个爸样!”
关二契看着关工,似乎在说——你要我道歉?
他嘴唇嚅嗫着,好像在犹豫。
“爸爸!”宝珠握紧关盼儿的手,鼓起勇气朝关工道,“道歉没用的,道歉是能缓和矛盾,又不能弥补损失,我们要二叔把盼姐姐的钱还给她。”
关工看着宝珠,没想到她会开口。
“小学生都懂的事,爸,你应该也懂的。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也听说了,让你像当初维护宝珠一样维护盼盼,你做不到吗?”梦芾说。
关工说:“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
梦芾打断他:“什么一家人。”
她指着关二契:“他偷你钱的时候可没想过是一家人!哦,我早该知道,你永远只会维护你的弟弟,你和你弟才是最亲的血缘,我们不是。”
“你弟做过什么你都该知道吧,爸!你不是自诩对镇上所有人的腌臜事都了如指掌吗?你就是偏心!”
这些话里说没有自己的情绪是假,梦芾不仅是给关盼儿说话,也是在发泄自己那么多年的不满。
“别闹了。关梦芾,听爸的,我肯定给你解决,让你满意,这总行了吧!”关工说,“那么多人看,你不嫌丢脸?”
“不嫌。”梦芾盯着他,“是你怕丢人而已。”
“你……”
关工无法,只好让关二契把钱还给关盼儿。
关二契一动不动,看着关工,似乎还在等他给台阶,了解此事。
关盼儿仰头,目光深深,掷地有声道:“爸!还钱!”
少顷,关二契两手一摊,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
“没了。”
“怎么会没了,今天中午才给你。”梦芾质问。
“关梦芾,对你二叔客气点。”关工提醒道。
梦芾只是飘了关工一眼,不搭理他。
关二契无所谓,吊儿郎当:“没了就是没了,你不是说我du吗?du没了喽!”
“关二契!”关盼儿不再躲两人身后,她拧眉死死盯着关二契。
这是她第一次喊关二契的名字,愤怒如果可以化为实质,现在就应该把关二契烧烂烧死,烧成灰烬。
“还钱,把我的钱还给我,你今天必须还,或者我自己去你屋里找,你再犟,我杀人都可能。”
“哟呵!小蹄子本事大了,敢和老子叫嚣了,啊?我就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早贪老子钱了吧!”
关工想要上来插两句,关盼儿阻止他。
“大伯,您已经帮我很多了,今天这个事,您帮不了忙,我自己解决。”
她说完,扭头就去屋里翻找。
“找不到你就给老子跪着认错!”关二契吼。
没人回他。
关二契一脸凶相,鼻梁耸出不耐烦的褶皱,轻蔑瞟旁边的梦芾和宝珠两眼。
用唇形说:“我记住你们了。”
转而重新坐回屋下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好不自在,一点也不担心关盼儿找到他的钱。
关工叮嘱自己孩子两句,梦芾一句都不带听的,而宝珠低头倒腾手里的木蝶,先前摔了一下,但问题不大,可以修好。
“宝珠,你做的?”
宝珠顿住,眼珠子向上一飘,又飘走,似点头似摇头敷衍过去。
关工收回目光,扭头去说关二契,他一脸无所谓。
“哥,孩子闹,揍两顿就是,又不是男娃娃,当什么宝……”
“宝”字还没落下,关二契被泼了一身。
“呸呸!酒?!”
他抹脸,面前关盼儿手里拿着酒瓢,不等他骂出口,另一瓢酒就泼上来了。
“关盼儿,你疯了!”他骂道。
关盼儿只是冷哼一声,转而拖出他的酒坛子,两条瘦瘦的手臂,竟发了狠,真的拖出个膝盖高的满酒坛子。
酒坛子壁厚,推倒也不一定碎,她直接一锤子锤烂。
“嚓!”
酒坛四分五裂,酒水淌了满地。
“你干混啊!老子的酒被你嚯嚯了这么多!不想活了?!”
关盼儿不搭理他,冷着脸重新跑回屋里,关二契阻止都来不及。
“嚓!”
“嚓嚓嚓!”
“嚓!!”
酒水淌了一屋子,酒气四溢。
“你干嘛!!”关二契急得双手拍膝,又是心疼自己酒,又是愤怒。
他正打算要咬掉小蹄子的二两肉,关盼儿出来了,举着一个打火机,大拇指按下,火苗就在众人眼前跳跃摇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别别别!盼妹坨哟!可别!可别!”
“哎哟喂!不至于不至于啊!不就是没让你读书嘛,我们帮你骂你爸!”
“盼儿她爸!你快说话!你快说话啊!”
围观的邻居们突然爱管闲事了。她们热心肠且关心后辈。
笑话,这么个架势,关二契家着火,自己家不也得遭殃吗?
“快把钱还你女儿啊!你真不当人了,女儿的读书钱也要抢!”
“怎么当爸爸的!混账啊!快点快点!”
“盼盼啊别着急,你刘姨肯定帮你,你爸太不像话了!”
“哎呦你个大老爷们,能屈能伸,快还钱啊!”
众人看关盼儿玉石俱焚的表情,实在是怕了怕了。
一边安抚她一边骂关二契。
“你个没心的!平时就对你女不好,那是你女啊!”
“盼盼多好一孩子啊!又懂事!”
懂事——大人对孩子的最高评价,小孩最大的悲哀。
懂事,意味着你可以给予她最低水平的生活,她依然要感激涕零,意味着她任你打骂,意味着她从小就要学会付出,她永远是可以委屈的角色,意味着她渴求你的爱。
这实在是残忍。懂事的孩子学不会哭泣。等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没有爱的时候,却找不到哪里可以得到爱,甚至不知道怎么爱自己。
假如有一天她不是你眼里“懂事”的样子,她就是没良心,不懂感恩。可是她懂事的时候,只得到了“懂事”两个字而已。
这实在可悲,实在可悲……
关盼儿眼里有水光闪烁,她昂着头,只说了两个字:“还钱!”
“好好好!我真是服了你!算我欠你的!小蹄子!”
关二契把钱还给她,关盼儿一张一张数,确认没错了,她平视关二契,一字一句纠正道:“我不欠你,是你!欠我的。”
关二契气急败坏,跳脚道:“我是你爸!”
“谁管你,你不配。”梦芾护住关盼儿,扬了扬手里的户口本,宝珠拿出来的。
“以后就不是了。”
“叔,你还是先去理你的屋子吧。”
梦芾咧嘴笑的春光烂漫:“谢谢父老乡亲们帮忙,谢谢了!以后有机会,让关二契请大家吃饭!”
说完,一手揽着关盼儿,一手拉着宝珠,就要离开。
几人背对着关工走,宝珠把木蝶悄悄还给关盼儿。
“给,盼姐姐。”
关盼儿接过,还没说话,关工上来,拉住宝珠。
“宝珠,和爸走。”
梦芾拦住:“爸,小宝和我一起。”
关工瞪她,周围人还没散尽,他压低声音:“没你说话的份。”
“走!”
宝珠被扯得往前踉跄一下,她不解向上看去,只看见了关工含火的眸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