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实在无法,在这个世道里,她只是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底层人。
她边找边祈祷,小哥没有被抓,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而已。但是天如此暗,风如此急,雨雪交加的气候,她不得不愈发心慌。
可她不敢喊,听说城里抓人更甚,为了有更多份额孝敬上头的官,衙役们竟也有了业绩之说。
阿离无声张嘴喘息,睁眼远望,可以感受到睫毛承载的冰雪。
街道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唯月光附雪,寡冷。
忽听得身后“梭梭”声传来,阿离扬眉欣喜向后扭头,还不及看清来人模样,身体已经被大掌抓起。
“谁家的小孩?嘿!我看不是谁家的,送你去留容所享福。”粗狂的声音自问自答。
阿离霎时挣扎起来,大叫:“我不是流浪的,我也不乞讨,我有活计,也有家。”
另一个声音随脚步声渐近,讽笑道:“抓的每个人都这么说。”
一个巴掌抽在阿离大腿上。
“得了,我就说大晚上街头会有小乞丐捡,拿去交差吧。”衙役搓手抱怨道,“冷得要死。”
阿离解释:“不是的!我不是乞丐,我,我养活自己。”
“呵!你十四了?谁给你活做,谁敢?像你这种我见多了,别吵吵!”
另一个狞笑道:“带你去享福还不好?留容所遮风避雨,不比你乞讨强?”
“和她说那么多作甚?丢进去就是。”
一张臭帕子堵住阿离的嘴,两人一同琢磨着,要再去吃口花酒暖身,吊儿郎当,竟抓着阿离进了包子坊。
阿离只在后院干过活,面前的红楼中宾客熙攘,彩妆轻纱,是她少见的。
两衙役进了楼,正撞见同行,对方低语,称老大也在,让他看见他们在此斗酒寻欢,非剥掉一层皮不可。
“兄弟你怎不走?”
“我自是跟着大哥来的。”
一人戏谑道:“怎他能来,我们来不得?”
同行回:“大哥他啊,和这倚红楼的老板是君子之交。”
他那声“君子之交”咬得极轻,不得不教人浮想联翩。
“嗐!再说了。”他立马摆手,转眼换了个语气,朝上伸出一指,“这地方,上头的大官们常聚,我们来了,听见几耳朵不该听的,更是大罪过。”
几人又百无聊奈吐槽了几番当下的辛苦,便分开了。
可是两人还是贪那温柔乡的酒水,一路调侃上司,竟摸到倚红楼不甚明显的后门。
说上司上司到,两人一个拐弯,真见顶头老大低头与一男子相谈,男子覆手屈腰,似在道谢。
两人吸了一口气,相视无声哄笑。
“谁!出来!”
怎知上司谨慎至此,两人慌乱一瞬,脚尖相撞,连带着阿离也滚了出去。
阿离原本在两人手里,被箍得死死的,心知挣扎无用,于是乖顺着,只等两人松懈,好叫她脱身。
这会儿得了空,扭腰撑腿便跑,两人顾不得其他,先行低头向上司告罪。
阿离以为自己就要逃脱,然而一个不慎,竟撞上了先前倚红楼的衙役。
那衙役逮住她,将阿离嘴里的帕子压得更紧,阿离几乎要呕。
“老大,我没把好风,请恕罪。”
老大侧身,阿离看不清里头被挡住的人,嘴里呜咽着,心喊“扇公子”!
毕竟心里虚,不乐意被撞见此事,老大厉声叫手下衙役走,转头却换了神情,似在叮嘱。
“又抓了什么人?”
门里头男人的声音低低的,旁人或许听不清,阿离天生听力甚好,再确认不过,是扇公子的声音。
“唔唔!”
扇公子道:“留容所本就已满,何必硬塞?”
老大心知肚明,只说:“此事你不要再管,帮你一次,已是我越权。”
“留容所,早不仅是官府管辖了,生意人有生意人的门道,官府得官府的好处,你护住自己便可。”
扇公子要往外瞧,却被挡住视线。
正要作罢,却有人低骂:“官匪!”
阿离认得,是小哥。
“少说几句!”扇公子呵斥。
阿巟不说话了。
是啊,自己都保不住呢,操心别人哪来的心力。无非过个嘴瘾,把日子捱过去罢。
等老大和扇公子道了别,门一关,阿离便被反方向推着走,她回头一望,正奋力一搏要跑,人便已经被扛起来。
夜色低沉,只余长靴踏进雪里的沙沙声,阿离绝望闭上眼。
院门之内。
“我该回去了,阿妹等我,会心急的。”
扇公子扯住他:“现在不是时候,你再进去,我可抠不出来你。”
阿巟闷声,道了句谢。
……
风捂住人耳朵,舔舐脖颈,留一环湿冷,故意作弄似的。雪如苇絮飘扬,纷纷一层又一层。
人的影子在厚雪天的夜晚里愈加深刻。
“我真的,不是乞丐。”阿离口齿不清道。
她费老大劲,才终于让嘴里的布没那么噎嗓子。
高个子衙役嘴里哼哼,含糊道:“那又怎么样?”
“啧。”另一人一掌拍上他肘,示意别说那么多。
高个子瞥了眼旁边目不斜视的老大,噤声,不知是否出于同情,没有再将阿离嘴里的抹布塞紧。
四个成人呼吸化的雾,就能将她困住。
阿离手抓着衙役的衣服,希冀朝老大投去目光。
“唔唔!”
老大熟视无睹,没有面对扇公子时的耐心,抬手催促几人快些走。
阿离见此再次挣扎起来,得到的只是老大的狠瞪。
“安分点!”
阿离几乎要哭,呼吸急促:“我……呜!不是!”
没人理她,老大冷漠钝声吐出一句:“走!”
于是几人疾步而行。
“唔!愣识——兰烘子!”阿离舌头用力将抹布往外抵,聊胜于无,这句话磕磕绊绊说出来,老大却听懂了——
“我认识扇公子。”
他微不可查偏移了一点余光,不再理睬。
阿离受制,艰难扭头,渴盼着,还以为能得到回应,一眨不眨盯住老大,眼睛将要冻出一层冰。
没有灯的街道,雪沙一脚一个坑,如刀铡脆骨,利落不留情,唯此清晰。
她的脑袋渐渐垂下去。
下一个拐角便是留容所,进去必然难出来了。
不过知道小哥安全,也算不尽是坏事。如果没有小哥,恐怕自己早就进留容所了,现在不过是晚些进去罢了。
这般安慰自己,到底还是不甘心,艰难开口恳切道:“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求求你们……”
老大在拐角止步:“自己的命数,怪不得谁。留容所也不是什么坏地方。”
“不是什么坏地方,你自己怎么不去!”
突然有石子破空,正对他后脑勺,他稍稍偏头,也就躲过去了。
却有更大的一阵风,自他颊边掠过,阿巟拿出自己全部救命本事,一举从衙役肩头抢过阿离。
两人抱着在雪地滚了好几圈,爬起来等不及站稳,阿巟扯着就人跑。
老大巍然不动,手下两个衙役瞄准眼色,候了五秒,才抓起刀鞘追。
没废什么功夫,两个小孩就被擎了回来。
阿巟不服,嘴里什么脏话都往外喷。
“给过你两次机会了,是你自己逃不掉。”老大不咸不淡道。
阿巟:“呸!你就说风凉话吧!自己吃着肉了,就说别人饿死活该!”
老大斜眼觑阿离:“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阿离胸脯大起大伏,还没喘过气,闻言只点头。
“你还能是什么人!”阿巟抢过话,“走狗!官匪!”
老大一指竖起,皱了眉:“聒噪。”
想到阿离,阿巟试着平复下来,试探道:“兰老板也认识我旁边这位,他知道了定向你求人,不如现在放了她。”
老大嗤笑,转瞬目光一凌:“谁向我求人?我不知道,净张嘴乱说。”
阿巟瞪眼,要戳破他的谎言,阿离却不动声色踢他一脚。
“干嘛踢我……”阿巟声音渐小,目见旁边三人,豁然明白这事不能拿到明面上。
“那你……你到时候能……”
“不能。”他拒绝得果断。
阿巟张嘴,却没有脱口问出为什么,他仔细观察对方神色,想确认此时的否认是不是掩护。
“不能。”他又强调了一遍,目光寡冷如月色。
阿巟:“你……你不能……”
阿巟话没说完,不欲再恳求下去,抓着阿离手臂反身便要冲出一条路。
可是四个配刀的成年人围着他们,于两个小孩而言何异于铜墙铁壁。
阿巟摔跪在地上,恨声低喊:“你就不能发发善心……怎么也不至于,对你而言,动动手指头就能救命啊……”
老大垂头不语,抬手先将阿离嘴里的抹布拔出来。
阿巟以为对方动了恻隐之心,一手拉着阿离,一手给她擦冻红的脸。
“谢谢。”
话音未落,老大腰间寒光一现,尖端插雪,刀身映出两双惊慌的眼睛。
“你们走了,我却需要一个交代。”
他动动手指能救命不假,他的头上也有人,动动手指能要他的命。
这个世道本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大鱼后面有更大的鱼,更大的鱼又被持叉人杀。
他给了阿巟一个选择——留下其中一个的性命。
阿巟:“为什么,别逼我们。”
选择永远是一个无解的题。
老大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免费的。”
他凑近,悄声告诉阿巟:“少了你一个,就得有人顶上,不然,你以为这世上有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办成的事?”
“可是,可是兰老板他付了报酬……”
“不够。”
他直起腰,居高临下给他另一个选择:“你去抓个人,再来赎她,也可以。”
一个替死鬼,且不说阿巟能不能找到,他虽从小花街柳巷混大,自问没什么良心,却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对留容所痛恨至此,又怎么肯推另一个人下来?
可是目光落在阿离脸上,他的心摇晃几下,嘴上已经准备应下。
“不用。”阿离按住小哥,仰头朝老大弯出笑眼,“您也说了,留容所不是什么坏地方,去便去,何至于此。”
老大笑了,只一瞬,板脸道:“是,何至于此。”
“不行!不行!”小哥激动反驳,反抱住阿离,“她不能进去。”
“你个杀天刀的净唬人!那能是什么好地方。”小哥咬牙道。
老大有点失去耐心了:“你想怎么办?能逮着一个吗?”
“我能。”小哥飞快应下。
“你不能,便是做了,一辈子都不安心。”阿离仰头说,“他不做!”
老大:“点我呢?”
他嘴角一沉,抽出雪中的刀:“这么纠结,不若我来替你们选一个,两人情深义重,共赴黄泉也不错。”
小哥瞪大眼,霎时护着阿离:“她那么小,你便放她一马罢,我去就是了。”
他横眉蔑视阿巟:“忘恩的东西,白费他捞你一把。”
阿巟没有否认,也不像以往一样张嘴开骂,扯拢袖子给阿离捂手,心知阿离定是来找他,一晚上肯定被冻狠了。
阿离甩掉他的袖子,面对小哥担忧的眼光,道:“不用你这样。”
她偏过头:“我本就与你没什么瓜葛,不用你这般舍己为人。”
“况且我去了留容所里,指不定比和你在一块要吃得饱些。”
阿离声音越说越小:“你不用可怜我,顾好你自个儿吧。”
她本想说些唾弃贬低的话,可是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得了小哥的恩惠,受了他的真心,怎么舍得再狠狠伤他。
老大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他哂笑道:“还以为是什么情深义重的兄妹呢,结果什么都不是。”
“得了!”他揪着阿离衣领就要将人拎走,“哥几个没功夫陪你们在这里过家家。”
“不成!不成!”小哥死死抱住阿离,不叫她被带走。
他下嘴唇冻得皲裂,蹦出血珠,喉咙里溢出强忍的哭腔:“她是我妹妹!我妹妹!你们不能带走她!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说着,张嘴就要咬抓人的手。
老大撒了手,旁观的三人已将刀架在两人脖子上。
“噌!”
小哥的嘴唇颤抖,却将阿离抱得更紧了。
“哼,妹妹?”
“是!妹妹!我的妹妹!”
小哥死命将阿离护在怀里,一手护背一手护头,大有“殊死一搏”的架势。
“那倒还有个办法。”老大说。
小哥的唇被血染上丝气色:“什么办法?”
“她既是你家人,叫上你爹娘过来赎便是,留容所只收无家可归之人和游民。”
男人居高睥睨,声音是一贯的公事公办,竟叫阿巟琢磨不出真假。
“爱信不信。”
两个衙役,过来将两人撕开,一柄冷刃横在他们头顶,比雪还要寒气逼人。
“她叫什么名,你可知?爹娘还健在否?”男人道,“莫以为可以找人冒认家属,有文书,你造不得假。”
阿离被扛走。
这本是官大欺人的事,若是一个个翻看了文书,留容所里那些出不来的,那些横死的,早就不该进去。
无非抓一个是一个罢了。
高衙役背身撇嘴,嘀咕道:“老大也真是,白费口舌。”
阿巟在后面追上去,嘴里喊着:“等我带你出来!等哥哥!”
“砰!”
大门紧闭。
茫茫的街道,安静承接落雪,匆匆覆盖深深浅浅的脚印,阿巟默然往回走,满身雪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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