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抱一抱》/杏好
2025.4.20
晋江文学城首发
第一章
机翼划开棉絮般的云层时，光芒如瀑。
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舷窗外，将其染成一片流动的蜜色。
池今拉开了遮阳帘，脸颊轻轻抵着冰凉的玻璃，鼻尖蹭过细微的磨砂纹路。窗外方才还棱角分明的山峦渐渐化作地平线上若有似无的淡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铺展至天际的广袤平原。
此刻她的思绪很乱。
前一晚，池今接到外婆病重的消息，她哭了一晚上没合眼。继父赵默订好了最早的航班，然而，外婆终究没能等到他们，在晨光微熹时永远闭上了眼睛。
即使隔着头等舱柔软的靠背，池今依旧能看见裴如蜷成一团，肩头微微起伏抖动。池今看见母亲如今抽搐的身躯，想到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外婆也是这般啜泣。
池今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和外婆、哥哥分开的那天，是五月初。那天中午放学后，裴昨牵着九岁的池今回家。到家后池今发现离家八年的妈妈回来了。只不过裴如这次回来身旁还多了个男人，是她丈夫，两人已经领证了。
池今在大人们的争吵声里拼凑出真相，这个算是她继父的男人曾坐过牢，此番陪妈妈回来，是要接她回上海共同生活。
当时屋里闷得像个铁罐子，气氛沉得吓人。裴秦飞沉着脸开口：“要带走他外甥女可以，先把这八年抚养费结清。”裴如面无表情地甩出几沓信封砸在茶几上，然后转身就进房间翻箱倒柜收拾池今的衣物。
池今渴望妈妈的怀抱，却本能抗拒那个陌生男人。熟悉的不安感席卷而来，她瞬间变回当年那个被丢下的小女孩，扯着嗓子哭闹。
裴如对池今说到了上海会重新给她找学校，比这里的学校要好，还会有一个哥哥陪她玩。池今听到这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用力跺脚，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可两岁就被裴如丢在老家的池今，还没到记事的年纪，等待成了失望，思念结出怨怼。好不容易在裴昨和外婆身边找到安全感，母亲却又要像当年一样，强行改写她的生活。
外婆眼里是化不开的愁绪，指腹轻轻摩挲着池今的眼角，抹去她的眼泪。
“小今乖，再过一周就是你十岁生日了，过了这坎儿，咱们小今就是大姑娘了，等落了上海，跟着妈妈好好过日子，别再耍小性子......”
裴昨没说一个字，从身后拿出珍藏许久的礼物盒。
“Carefree, dreams come true”
底座上的英文刻字清晰可见。
池今的生日是裴昨心中的重要日子，每年他都会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为其物色礼物
池今死死揪住他的衣角，脸蛋涨的通红，哭得撕心裂肺。裴昨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池今，眼眶泛起红意。
这是裴昨第无数次看见她哭。可这次不同，因为他守着个致命秘密。这个秘密一旦被揭开，或许再难见妹妹一面。裴昨蹲下身，最后一次哄着池今说：“伸手，哥抱一抱。”
池今哭得抽抽嗒嗒，泪水糊了一脸。即便满心委屈到窒息，可每次只要听见这句话，她的身体还是会本能做出反应，乖乖伸出双手。
裴昨最后抱了她一会儿，片刻之后松开了胳膊。池今抬起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嘴唇颤抖着。她安静了一会，等裴如收拾完行李后又开始闹。
无论裴如怎么软硬兼施都不行，池今整个人都哭得撕心裂肺。裴如拿她没辙了，直接让赵默把池今抱起来扛走。
池今手脚并用疯狂扑腾，指甲在赵默脸上划出红痕，声线都哭劈了：“我要哥哥！外婆救我！”裴如黑着脸快步往前走，赵默咬牙扛着不断挣扎的女孩。当三人身影消失在巷口，撕破喉咙的哭喊才戛然而止，只留下死寂的院落浸在暮色里。
池今十岁生日是在上海过的，赵默儿子赵知南给她买了一个芭比娃娃当做生日礼物，池今心里有气，看都没看就扔在垃圾桶里，结果就是裴如的巴掌“啪”地落在她手背，被训了一顿后蛋糕也没吃成。
初到上海那段时间池今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到客厅打舅舅家电话，起初两次总要响满几声才有人接。可从第三次起，电话几乎是在她按下最后一个数字的刹那便被接起。
有一次池今因为在学校受了委屈，打着打着突然开始掉眼泪，滚烫的泪水砸在按键上，心中的那份思念到底还是没压制住，对着电话那头的裴昨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屋内的裴如，门被猛地推开，裴如一把夺过电话摔在地上：“哭什么哭！谁让你联系他们的！”
在裴如偏执的世界里，斩断与过去的联系，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裴如对娘家如此决绝，根源于她年轻时那场飞蛾扑火的爱情。
当年她与池今的亲生父亲池越在网络上相识，冲动之下裴如远赴他的城市，迅速同居。两个月后裴如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想带池越回家拿户口本结婚，可母亲得知后却撂下狠话：“不打掉孩子，就别回这个家。”
裴如脾气倔强，性子又硬，那次挂断电话后就与娘家断了所有联系。她和池越既没领证，也没见双方父母，更没举办婚礼，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出租屋里过起了日子。
在池今刚满一岁之际，裴如回家取忘带的东西时意外听到池越开着免提和他母亲聊天。电话那头老人的声音清晰传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安定下来找个正经媳妇。”那一刻裴如如遭雷击，她这才明白，自己和女儿不过是池越人生里见不得光的秘密。当晚裴如与池越大吵了一架，池越眼见瞒不住，直接提出分手，说她和孩子都不会要。
被池越抛弃后，裴如独自拉扯女儿熬过三百多个日夜。最终，她咬着牙把刚满两岁的池今送回老家，头也不回地踏上开往上海的列车。在沪上打拼的日子里，她结识了赵默。两人确定关系后，裴如再次我行我素，直接带着赵默回到老家，强行将已经适应新生活的池今带走。
裴如这一连串独断的抉择，恰似无情的命运齿轮，硬生生扭转了池今的人生轨迹，深远影响着她此后的岁岁年年。
由于亲生父亲在记忆里几乎空白，这使得来到上海才短短几个月的池今就渐渐接纳了赵默。赵默从事工程行业，曾因工地安全事故入狱一年，以负责人身份担责。他早年与前妻离异后对方迅速重组家庭，自此断绝了和儿子赵知南的来往。就连赵默服刑期间，赵知南都是在裴如的照料下度过的。
赵知南向来对裴如敬重有加，对初来上海的池今也格外照顾。起初池今对他态度疏离，直到某次考试失利，她忐忑地将试卷递到赵知南面前，本以为会换来责备，却得到了温和的安慰。自那以后她就养成了习惯，每逢考试失利不敢面对裴如时都会攥着试卷找赵知南签字。
回想起初到上海的日子，池今总有些愧疚。那时她脾气倔强，动不动就闹别扭，换作旁人恐怕早没了耐心，可赵默父子从不与她计较，始终包容疼爱她。久而久之，因为被这样的温暖包围着，池今不知不觉放下了执念，收起了棱角，学会了把这里当成新家。
裴如这次确实没看错人。这些年她和赵默并肩打拼工程生意，熬过竞标失败的挫败，扛过资金周转的压力，彼此扶持的日子虽苦却也安心。几年下来，公司成功上市，一家人过上优渥生活，成了亲朋眼中事业家庭双丰收的典范。
赵默更是对她们母女二人尽心尽责，从物质到精神方面都没有亏待过，池今想学的特长赵默也都第一时间给她报上。在池今初二那年，还带着全家搬进高档小区的带院洋房。在被全家捧在手心长大下，池今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娇贵气质。
生活顺遂得让池今以为幸福会永恒，然而十七岁生日当天，她却得知一个惊人真相。早在她来上海的次年，舅舅舅妈就结束了婚姻。
池今对童年最深的记忆就是舅舅舅妈无休止的争吵。每当摔砸声和怒骂从客厅炸开来外婆总会默默关上房门，在昏暗的房间里叹气，大概是在叹息儿子女儿都不幸的婚姻。
最凶的那次争吵，舅舅暴怒之下将瓷碗砸得粉碎，飞溅的碎片划伤了裴昨的手背。舅妈却在一片狼藉中冷笑：“天天养着别人的私生女。”这句话就像毒蛇般钻进池今耳朵，从此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儿时的池今每每听到这些话就哭得厉害，裴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袖子轻轻拭去池今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一下又一下。
池今本以为舅舅舅妈离婚原因不过是性格不合，毕竟他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然而真相如晴天霹雳。
裴如透露，当年李娟自己承认了裴昨并非裴秦飞的亲生儿子。在李娟怀孕前，裴秦飞刚好出差一周，裴昨其实是李娟婚外情的产物。李娟本打算摊牌离婚，和情人远走高飞，谁知对方突然遭遇严重车祸，这场意外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也让这段婚姻在名存实亡中继续煎熬。
裴如似乎并没有感到多震惊，只嗤笑一声：“裴秦飞那种人活该，当初还好意思舔着脸找我要抚养费，连亲儿子都不是还当冤大头。”她告诉池今，李娟离婚时什么都没要，只带着裴昨远走他乡。从那以后，裴秦飞和老太太再也没见过裴昨，这辈子也别想见了。
池今记得在她初一时拥有了第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后给舅舅家打过几次电话，每次接电话的都是裴秦飞。每当她试图询问能不能让裴昨接电话时裴秦飞的语气都会愤怒许多，但他并没有和池今挑明那件事，只是匆忙挂断。再到后来裴秦飞意识到池今频繁来电的真实目的后便开始对她的号码置之不理，再无回应。
当时池今还一直疑惑舅舅的行为，直到现如今裴如把隐藏多年的秘密告诉了她，她才明白原因。
满屋子的真相池今都听不进去，只抓住了一句“再也没见过。”
她盯着地板发呆。
那自己呢？
那个总把她护在身后的哥哥，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吗。
面对裴昨的遭遇，裴如始终冷漠淡然。仿佛他只是家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但对池今而言，裴昨绝不仅仅是名义上的表哥。他们从不以表亲相称，外人总以为他们是一母同胞，在池今心里，这个哥哥也早已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震惊过后，疑问在池今心头打转。裴如向来对舅舅家的事避而不谈，此刻却主动说出这些陈年旧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她知道了，因为裴如偷看到了她的的日记。池今发现一本日记找不到后她才明白裴如就是要用这个残酷真相斩断她的念想。他根本就不是她的亲人，能和她互相扶持依靠的是赵知南。
从那之后，池今的日记本永远停在了最后一页。面对裴如刻意说的话池今选择沉默以对，只是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日日瘦下去，最后因为营养不良住了两天院。出院后池今更加努力学习，成绩直线上升。看着女儿的变化裴如欣慰地以为那些关于北淮的思念，终于被时间的洪流彻底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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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北淮机场，原来北淮下雪了。池今裹紧大衣跟着父母走出机场，细碎的雪花轻轻落在池今的发间，柏油路面蒙着层半融不融的雪水。
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池今仰起脸，望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往事如潮，喉咙涌上一阵酸涩。
机场距离外婆家不近，他们又坐了两个多小时出租车才到。此时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的暖光穿透暮色。
进家后，院子里是挤满交头接耳的身影。亲戚邻居三三两两聚着，屋檐垂下的白麻布被风吹得翻飞，裴秦飞正蹲在墙根抽烟。
池今穿过挤满人的堂屋时手背被香灰烫了一下，空气里飘浮着烧纸钱的焦糊味，供桌上的白蜡烛明明灭灭。卧室里外婆此刻安静地躺在雕花大床上，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寿衣的盘扣整整齐齐系到脖颈。
池今踉跄着扑到床边，却在触到外婆手背的瞬间猛地缩回手，她害怕得大哭，因为外婆的手再没有往日的温热。
裴如低着头不敢面对母亲。过了一会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望向供桌上母亲的遗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再没了平日里的端庄模样。
不知道哭了多久，池今太阳穴疼得厉害。门被推开发出声音，池今抬头看见舅舅走进屋，记忆里那个总板着脸、偶尔塞给她糖的男人此刻鬓角竟也爬上了白发。
“去吃点饭吧。”裴秦飞对她们母女说道。
池今摇摇头，裴如坐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动。如同失去了灵魂般。
裴秦飞靠着墙低着头，“大夫说妈走得不痛苦，昨晚在医院老念叨想见小今和那人。”
池今清楚舅舅口中所谓的“那人”是谁。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有些刺早已长进骨肉，即便在生死面前也依旧横亘在血脉之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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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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