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管理局分部内部,是一个与外界尘壤区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冰冷,带着消毒水和金属的气息。光线来自镶嵌在天花板和墙壁里的无缝灯带,均匀、明亮,不留任何阴影,仿佛连人心里的晦暗也要一并照彻。
瞬跟随着其他招募者,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被引导着进行一系列标准化流程:身份核验、身体扫描、时间印记深度检测、基础心理评估。每一个环节都有穿着统一制式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操作,他们动作精准高效,言语简短到近乎冷漠。
瞬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手心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能感觉到那些扫描射线穿透身体,似乎连他灵魂深处对“清剿员”这一身份的抗拒也被探测了出来。心理评估的题目更是刁钻,在看似中立的选项背后,隐藏着对服从性、功利心和道德弹性的探测。
“假设你在追捕一名时间负债者时,发现他正在用最后的时间陪伴罹患重病的幼子。你会:A. 严格执行条例,立即实施抓捕;B. 给予一小时宽限,并记录在案;C. 视而不见,但报告任务失败。”
瞬的手指在选项上悬停良久,最终,他选择了A。不是因为认同,而是因为他记得清玉玲提供的分析——时间管理局最看重的是“绝对执行”和“规则至上”。任何情感用事,都可能被视为不稳定因素。
一系列测试结束后,他们这批通过初步筛选的人被带入一个空旷的集合大厅。一名肩章上带有三道时间流波纹标志的中年男子站在前方,他身形笔挺,眼神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我是你们的基础训练教官,代号‘刻钟’。”他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不带任何感情,“恭喜你们,或者说,同情你们,通过了初步筛选。但这仅仅意味着,你们获得了成为时间管理局一颗合格‘齿轮’的资格。”
他踱着步,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忐忑的脸。
“在这里,忘掉你们在尘壤区学会的一切——同情、犹豫、无谓的愤怒!那些都是低效的、阻碍秩序运行的杂质!管理局需要的是精准、效率和绝对的服从!你们将成为维护时之城时间秩序的工具,清除‘时间负债’这一危害社会肌体的毒素!”
刻钟教官的训话,像重锤一样敲击在瞬的心上。他感到一阵不适,这种将人彻底工具化的论调,与他内心残存的良知格格不入。
“清剿员,不是刽子手!”刻钟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是医生,切除的是危害整体健康的‘腐肉’!我们的工作,是确保时间这一最宝贵的资源,流向最能发挥其效用的地方!个人情感的泛滥,是对整个时之城公民的不负责任!”
「完美的体制内话术。」清玉玲的意识深处,小零点评道,「将系统性剥削包装成社会公益,从而赋予执行者道德优越感。看,样本的表情出现了困惑与动摇,他在尝试接受这套逻辑以减轻认知失调。」
接下来的基础训练,更是如同炼狱。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复杂的武器操作、严苛的战术配合演练……刻钟教官的要求近乎变态,任何细微的错误都会招来严厉的斥责和额外的惩罚。瞬凭借着清玉玲之前非人的“特训”底子,勉强跟上了节奏,但精神上的疲惫和压抑感与日俱增。
他目睹了一个同期招募者因为连续几次体能考核不达标,被当场取消了资格,时间印记被打上“不适配”的标记,意味着他几乎断了进入任何正规机构的后路。他也看到了另一个因为在模拟抓捕中表现出“过度暴力倾向”而被带走,据说会被送去进行“心理矫正”。
这里就像一个大熔炉,要么被锻造成合格的齿轮,要么被当作废料无情地剔除。
训练之余,他们被允许有限的对外通讯。瞬第一时间联系了妹妹小昙。
通过模糊的视频通讯,小昙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她告诉瞬,之前他带回去的时间,让她接受了初步治疗,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但她眼神中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哥,你那边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小昙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好,训练虽然累,但能坚持。”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你放心,等我通过最终考核,就能拿到内部医疗配额,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小昙点了点头,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散去:“哥,我听说……清剿员要做很多……不好的事情。你……”
“别听外面胡说!”瞬打断她,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严厉,“管理局是在维护秩序。没有秩序,尘壤区只会更乱。我是在做正确的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愣。这似乎是刻钟教官的话,不知不觉间,他竟开始用这套说辞来武装自己,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
通讯结束后,瞬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发现自己正在被环境同化,开始下意识地为这个体制辩护,这让他感到一丝恐惧。
基础训练的最后阶段,是一场综合模拟考核。他们被分成小组,进入一个模拟尘壤区街景的巨大训练场,任务是“清剿”一个隐藏的“时间负债者团伙”。
瞬所在的小组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藏匿点——一个废弃的仓库。按照战术安排,他们破门而入。仓库里,几个虚拟投影出的“负债者”形象惊慌失措,其中一个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模型,发出刺耳的啼哭。
“时间管理局!放弃抵抗,接受时间核查!”组长厉声喝道。
其中一个男性“负债者”突然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一根铁棍冲了过来。按照训练条例,此刻可以采取必要武力制服。
“行动!”组长下令。
瞬身边的队友毫不犹豫地冲上前,用训练过的格斗技巧将那人制服在地,动作干净利落。而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吸引。她的脸上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像极了记忆中某些模糊的画面。
他犹豫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犹豫,被监控室里的刻钟教官精准捕捉。
“编号734,瞬!你在干什么?战场上的迟疑会害死你和你的队友!记录,战术反应延迟0.8秒!”教官冰冷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传来,如同鞭子抽在瞬的神经上。
考核结束后,瞬的综合评分虽然勉强通过,但“决策果断性”一项被标记为“需重点关注”。
他独自一人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看着墙壁上宣传时间管理局伟业的光屏海报,心中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他真的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清剿员吗?他真的能麻木地去执行那些任务,哪怕面对妇孺的哀求?
“检测到你的情绪波动指数超标。”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瞬猛地抬头,看到清玉玲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便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怎么进来的?”瞬有些吃惊。
“权限。”清玉玲简单地回答,然后看着他,“你的困惑源于认知冲突。你既想利用清剿员的资源拯救妹妹,又无法完全认同其行为准则。”
被一语道破心事,瞬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刚才犹豫了。我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犹豫是情感驱动的非效率行为。”清玉玲陈述道,“但在特定情境下,也可能影响任务评估。你需要明确你的核心目标。”
“我的核心目标是救小昙。”
“那么,所有阻碍此目标的行为,包括不必要的犹豫,都应被修正。”清玉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需要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你拥有改变规则的力量——或者被规则同化。”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瞬面临的残酷现实。适应,或者被淘汰。没有中间道路。
“我该怎么做?”瞬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挣扎后的疲惫和……一丝下定决心的狠厉。
清玉玲的眼中数据流微闪。
“提供行为模式调整建议:
选项一:强化目的性。在执行任务时,将所有阻碍视为拯救妹妹路上必须清除的障碍。
选项二:认知重构。彻底接受时间管理局的价值观,将清剿行动视为维护整体利益的必要之恶。
选项三:情感隔离。在执行任务时,暂时屏蔽个人情感,仅作为规则执行终端。”
这三个选项,每一条都指向人性的异化。但此刻在瞬听来,却像是黑暗中出现的路径。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体制味道的空气。
“我选……一和三。”
先利用情感隔离去执行,再用拯救妹妹的目的来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在泥潭中前行时,暂时的踏脚石。
清玉玲点了点头。
“建议已记录。最终考核即将开始,这将决定你能否获得内部医疗配额。请优先确保任务完成效率。”
她说完,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瞬独自坐在长椅上,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然后慢慢握成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但这一次,疼痛带来的是一种畸形的清醒。
他知道,从他选择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从他刚才选择了“情感隔离”和“强化目的性”开始,某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他正在一步步,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恶的那种人。而推动他前进的,除了命运的无情,还有那面冰冷地映照出他所有挣扎与选择的“镜子”。
最终考核的入场提示音响起,瞬站起身,眼神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坚硬的、类似于金属光泽的东西所取代。
他走向那扇门,步伐稳定,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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