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高近两米,一身洗得发白、磨出毛边的粗麻短袖褂子,紧紧绷在贲张的肌肉上。
裸露的双臂线条刚硬,虬结的腱子肉随着细微动作起伏,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面相棱角分明,下颚线如刀削斧凿,眉眼深邃,带着一丝天然的凌厉,偏偏气质沉静内敛,形成一种奇特的禁欲系美感,在这破败的荒村里显得格格不入。
裴一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旧衣。
这副被病痛长久侵蚀的身躯,骨瘦如柴,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与眼前这铁塔般的男人一比,悬殊得简直像娇弱的林黛玉对着打虎的武松,无形的压迫感沉沉压下。
同行的李氏,脸色骤然大变:“你!你是谁?为何在我家祖宅里?!”尖锐的质问声打破了死寂。
那男人闻声,凌厉的眉眼看向李氏和裴一雪,抿紧了薄唇,并未开口。
他先是微微摇头,随即双手抬起,在胸前无声地比划了几个简洁的手势——掌心相对,指尖交错变换方向。
手语?李氏和裴一雪面面相觑,都是满眼茫然。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一雪的心沉了下去,这男人体格如此强悍,若是存心霸占此地,仅凭他和李氏,想踏入这祖宅大门怕是难于登天。
一股寒意裹挟着戒备,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咳咳……”就在这时,男人身后黑洞洞的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苍老的咳嗽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磨亮的木拐杖,步履蹒跚地挪了出来。“玉书,怎么回事啊?”
经过老妇断断续续的解释,裴一雪才明白,这祖孙是前年流落至此的外乡人。
见这废墟里,唯独王家祖宅的框架还算完整,似乎久无人烟,便在此勉强栖身。
得知裴一雪二人竟是宅子的主人,祖孙俩眼中闪过一丝局促和歉意,将他们迎进了屋。
跨过腐朽的门槛,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灰尘、霉菌和木头腐烂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呛得裴一雪掩口急咳。
光线骤然暗淡,他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
屋内比外面更破败。
木门虚挂着,缝隙宽得能塞进孩童的胳膊。窗户被霉斑点点的厚木板钉死,只留下几缕可怜的光线从缝隙和屋顶的破洞挤入,在白日里也昏暗窒闷。
空气沉闷黏稠,湿土和腐朽物的阴冷霉味紧紧贴在皮肤上。
裴一雪环视着这空荡、冰冷、散发着死气的空间。难怪……这祖宅没人要。
无论是书中的原主,还是来自现代的他,都未曾经历过如此触目惊心的赤贫。
他几乎能预见,今夜将是一个怎样的漫漫长夜。
夜幕降临,祖宅沉入无边的黑暗。
风声率先登场,化作无形鬼魅的尖啸,从墙缝、门隙、破洞中钻入,打着旋呜咽。
每一次风起,摇摇欲坠的门窗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如同濒死之人的骨骼摩擦。
紧接着,“窸窸窣窣……吱吱……嚓嚓嚓……”黑暗的角落里,闸门洞开。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梁木间奔跑跳跃,在杂物堆里疯狂穿梭啃噬。
几只大胆的,就在烛光边缘探头探脑,绿豆大小的眼睛闪烁着幽绿的光,毫无惧意。
裴一雪裹紧薄被,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全身紧绷。
每一次鼠爪刮擦都刺入耳膜,每一次风撞门板都让他心跳骤停。他死死盯着黑暗深处,不敢闭眼,生怕一旦睡着,那些啮齿生物就会爬上来将他啃噬。
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在黑暗、寒风与鼠群的交响曲中,眼睁睁熬到窗外夜幕褪成灰白。
晨曦微露时,他感觉自己像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和沉重如铅的眼皮。地面散落的鼠粪和啃噬痕迹无声控诉着昨夜。
再过几个月,凛冬将至……在这四处漏风的破屋里过冬?八成会被冻死。
钱!他再次深刻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推开那扇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裴一雪深吸一口,抬眼望去。
熹微晨光中,谢玉书高大的身影正蹲在荒芜的院子中央。他面前的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巴掌大小的绿叶植株——叶片上金色的脉络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看见裴一雪,谢玉书只是依循礼数,微微颔首,便又低下头,用那双骨节分明、沾着泥土的大手,仔细分拣着叶片。
裴一雪原本困倦呆滞的双眼,在看清叶片的瞬间,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踉跄着快步走过去,拿起一株仔细端详。浓郁纯粹的草药馨香钻入鼻腔,驱散了肺腑间的霉味,带来振奋的生命力!
品相顶级的野生金线莲!在现代,这等品相堪称价比黄金!
“这东西……你在哪儿挖的?”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
谢玉书抬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裴一雪方才回想过来——对方根本不会说话,而且自己也看不懂手语。何况这属于别人的财路,人家也没理由告诉他。
沮丧感袭来,本就透支的身体更加虚弱,他忍不住低头,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
算了……还是先去找点草药对付鼠患要紧。他撑着膝盖,艰难地想站起来。
一片柔软的粗麻布料轻轻擦过他的手背——谢玉书拉住了他的衣袖。
裴一雪一愣。对方已收回手,从那竹背篓边缘折下一截坚韧的细竹条,俯身,用尖端在松软的泥土上清晰地刻画起来。
线条简洁却准确:方正的院落轮廓,曲折延伸的小路,路旁显眼的巨石、枯树桩、干涸的溪沟……一路向前,指向被几座大山环绕的山谷,旁边点缀着金线莲的叶片。
“数量……很多?”裴一雪的声音虚弱颤抖。
谢玉书迎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村里其他人……不知道?”
谢玉书摇头,随即竹条再次划过地面。凶猛的虎头、獠牙外凸的野猪、成群的豺狼……栩栩如生,充满原始的威慑力。
因为有猛兽?裴一雪了然,看着眼前这个能在猛兽环伺的深山里来去自如的男人,忍不住问:“那……你不怕吗?”
对方摇了摇头。
一个身高近两米、肌肉贲张、眉眼凌厉的禁欲美男,此刻却像个认真作答的孩子般点头摇头。
这强烈的反差让裴一雪心头那沉重的枷锁仿佛松动了一丝,一丝极淡的笑意爬上他苍白的嘴角。
看着谢玉书那张线条冷硬却莫名显得“乖顺”的脸,他心头涌起一丝久违的兴味。
裴一雪托着下巴,一连串设计好的、只需点头或摇头的问题抛了出去:
“你每天都进山?”
“山上冷吗?”
“挖药很久了?”……
十几个问题下来,谢玉书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每一次都给予最直接的反应。
裴一雪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溢出眼底,头顶的阴郁似乎被这奇特的互动驱散了些许。
直到谢玉书深邃的黑眸里透露出些许困惑,裴一雪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尴尬地轻咳一声,迅速收敛笑意,回归正题。
“你卖这些草药,得有固定的销路吧?”
谢玉书拿着竹条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裴一雪,又看了看地上的草药,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裴一雪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他拿起一株金线莲:“这个……他收你多少钱一斤?”目光紧紧锁住对方。
谢玉书垂下眼睑,竹条在泥土上轻轻划出五枚铜钱。
“五文钱??”裴一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这黑心商简直烂心肝!普通金线莲至少二两银子,也就是两千文,更何况这是极品野生的!
谢玉书点头。裴一雪瞬间明白了村民为何宁愿饿肚子也不去采药——人为财死,但没人会为区区几文钱赌命。
巨大的荒谬感和不平之气,再次引发他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前发黑。
好不容易平复,他喘着粗气,斩钉截铁:“他骗你,不卖他了。”
他游说谢玉书合作。得益于谢玉书画得一手好简笔画,沟通还算顺利。
但单靠两人,效率太低。他的目光,投向了来时村口那群面黄肌瘦的村民。
通往村子的田野小路,荒草丛生,杂草高过裴一雪。
他拖着病体,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嘶鸣。
冷汗浸透里衣,他仔细辨认着杂草丛中那些身怀“绝技”的植物:“狼克星”附子草、剧毒相思子、镇痛麻醉的曼陀罗……
正午阳光灼烤大地,裴一雪终于带着几捆辛苦搜集的草药回到王家祖宅。
谢玉书不在。在李氏和谢母协助下,裴一雪强撑着忙碌了整个下午。
捣药、熬煮、过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怪异的药味。
他以曼陀罗为主,附子草、相思子为辅,加入几味解毒草药调和平衡,最终得到一小包深褐色的细腻粉末。
他相信,哪怕是五六百斤的猛虎,吸入些许,也能两息倒地。
夜幕降临,鼠群的吱吱声、奔跑声如噩梦重演。裴一雪将一小撮药粉撒在了老鼠必经之路。
不过片刻,喧嚣骤停,死寂降临。
第二天清晨,堂屋里“丰收”了。李氏惊愕地指着地上横七竖八、陷入昏迷的硕鼠:“天爷!这……这么多!”
裴一雪忍着不适清点——足足六十六只。
立竿见影的效果带来巨大的成就感,他的嘴角终于扯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简陋早饭过后,四人前往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召集村民。
八十文一天的工钱诱人,可“上山挖药”四字一出,汉子们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摇头摆手,带着惧意后退。
“东家,不是咱不想挣这钱,”一老汉连连摆手,“山上的畜生,凶着咧!您这药……真能顶用?”话语里是根深蒂固的怀疑。这年头,小伤都可能致命。
憋闷感堵在喉咙,裴一雪压下挫败感——他的“神药”宣传竟成了穿堂风?
他咬着牙,将工钱一涨再涨。当“一百二十文”砸出,几个壮硕汉子终于迟疑停步。
领头的汉子搓着手:“东家,这活要命……您看工钱……”
要命?裴一雪差点气笑,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冷汗濡湿鬓角。
平复后,他强行直身,脸上挤出一抹苍白笃定的笑:“几位宽心。我随你们一道上山。真撞上豺狼虎豹,”他顿了顿,“有我垫后。”
他那一步三喘的病躯,早已被村民看在眼里——真遇野兽,他怕是头道肉菜。
见对方犹疑似要抬价,裴一雪心底涌起无力。这已是极限。
他状似无意转身,对谢玉书三人惋叹:“罢了,实在寻不到帮手,明日……只能我们自己去了。”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某个汉子的踌躇。
“成!东家,俺干!”一汉子咬牙应承。有人开头,其余几个也狠心应下。
翌日上午,林中湿雾未散,阳光艰难穿透树冠,在弥漫腐朽落叶和泥土腥气的林间投下光束。
裴一雪死死攥住老树皮,指尖泛白。他像从水里捞出,冷汗浸透粗布衣。每一次吸气都如拉扯着破风箱,喉间泛起铁锈味,胸口闷痛欲裂。
仅仅五里山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再走下去,他毫不怀疑会倒毙林中。
前方身影晃动。是谢玉书折返回来,沉默地停在面前,抿唇,背脊微弓,半蹲下身。
那宽阔的背脊,在裴一雪模糊视线里如同救命的孤岛。他毫不犹豫扑上去,双臂环住对方脖颈,冰冷的额头抵上温热颈侧,濒临停摆的心才找回一丝搏动。
趴在谢玉书背上,裴一雪贪婪喘息。隔着薄衫,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肌肉的坚实和平稳节奏。
他侧过头,目光无意扫过谢玉书暴露的耳廓——那耳尖,竟泛着一层清晰的红霞。
裴一雪心中掠过一丝诧异和兴味。这高大个儿的爷们,背个男人竟也会不好意思?若是背个娇俏女子,那副模样……他几乎能想象出来。
此刻的裴一雪,自然不知晓谢玉书双儿的身份。基于前世经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玉书这款男人往往都喜欢女人,或者身娇体软易推倒会撒娇的男人。
而未来的事实,也的确印证了他此刻的判断。
没有他拖累,队伍速度骤快。不过一个多时辰,一片豁然开朗的山谷展现眼前。
绿意如泼墨汹涌。几条纤细瀑布错落泻下,激起碎玉琼花,飞沫折射虹彩,宁静中蕴含磅礴生机。
目光所及,地表几乎被金线莲浓密的叶片完全覆盖,如同奢华的金绿绒毯。其间挺立七叶一枝花。湿润石壁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石斛。
漫山遍野的真金白银……裴一雪呼略微急促。“采大留小,莫断了根。”他哑声吩咐。
很快,背篓箩筐塞得满满当当。满载而归,裴一雪脸上却笼着阴霾。
此行太顺,未遇野兽,迷兽药威力如何证明?下次,他恐怕还得拖着破败的躯体再来。
归途,谢玉书背负沉重背篓,两手各提冒尖箩筐,步履虽稳,却无暇他顾,其他壮汉也负重累累,只能走一段便在远处歇息等候裴一雪。
前方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沉重的寂静包裹下来,只剩裴一雪自己粗重的喘息。双腿灌铅,肺腑灼烧。若非昨夜强施针疏通部分经络,他此刻早已魂归。
而这治疗,至少得咬牙坚持一个月。
就在他眼前发黑,即将软倒时,谢玉书拨开林木大步走来,依旧沉默地停下,转身,屈膝,将脊背放得更低。
裴一雪的目光落在谢玉书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脸颊的几缕乌黑鬓发上,怔忡了一瞬。
看他没有动作,谢玉书侧过头,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神带着无声的询问。
裴一雪默默攀上那可靠的脊背,身子被稳稳托起的瞬间,他才感觉灵魂归位。
感受着对方沉稳步伐和有力心跳,裴一雪侧过脸,带着劫后余生的调侃低语:“那几箩筐草……扔了吧?我怎么着,也比它们值钱。”
谢玉书脚步微不可察一顿,喉结滚动,未作回应,只是默然加快了脚步。他坚持将药草送上前再折回接裴一雪。
第三次歇息期间,裴一雪没等来谢玉书,却等来了另一种毛骨悚然的声响——沉重的、带着泥腥味的呼吸,枯枝被碾压断裂的脆响,浓烈的野兽膻气扑面而来!
一头小山般的黑影从灌木丛后踱出。近四百斤的庞大身躯覆盖粗硬黑鬃,獠牙狰狞外翻,铜铃般的黑眼珠死死锁定裴一雪——一头暴怒的成年雄性野猪!
它低吼着,粗壮蹄子刨动地面,泥土翻飞,恐怖的吨位带起地面震动。
致命的威胁近在咫尺。然而,裴一雪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瞬间燃起近乎疯狂的光芒!兴奋的火焰烧尽所有疲惫!
终于来了!
野猪将闯入视为严重亵渎。伴随震耳欲聋的狂嚎,它低头弓背,后蹄发力,像失控的战车,裹挟排山倒海之势和飞溅的泥土枝叶,轰然冲撞过来!那冲击力,足以撞碎岩石,撞塌房屋!
裴一雪纹丝不动,脸上病态的苍白被绝对自信取代。就在野猪阴影即将吞噬他的刹那,他手腕一抖,一蓬肉眼难辨的褐色药粉,精准撒向野猪因怒吼大张的口鼻!
时间凝固一瞬。
势若雷霆的冲锋戛然而止!庞大躯体猛地一僵,向前踉跄几步,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如同崩塌的山丘,直挺挺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几下,彻底没了声息。
“呼——”急促脚步声和惊呼声由远及近。几个壮汉口瞪目呆望着地上小山般的野猪尸体,又看看安然无恙、脸色更白的裴一雪,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短暂的死寂后,狂喜在他们眼中点燃!
确认药粉无害且毒素快速消散后,一壮汉疯了般向山下狂奔报信。
很快,全村出动,喊着号子将这庞然大物兴高采烈抬回村。
那一晚,篝火映红夜空,肉香飘荡不息。前所未有的全猪宴,驱散了野兽的恐惧,更将裴一雪“迷兽神药”的名号,深深烙印在每个村民心上。
恐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肉食和财富的强烈渴望。
接下来的半个月,王家祖宅靠着源源不断的珍稀药材,迅速变了模样。
斑驳旧墙粉刷,漏风门窗修补,破败屋顶换上新瓦。虽然外观朴素,但内里干净整洁,添置了些实用家具,透出久违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温馨舒适。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日夜刺激着村民们的神经。
看着自家依旧破旧的屋舍,看着王家日渐充盈的饭桌,心底的不平衡感如同野草疯长。
终于,在几个刺头煽动下,酝酿已久的怒火爆发了。
村民们聚在王家新刷的朱漆门前,情绪激动,嚷嚷着“不公平”、“加钱”,喧嚣声几乎掀翻门板——他们集体罢工了。
领头的人叉着腰,唾沫横飞,仿佛要将积攒的艳羡和贪婪,化作讨伐的利刃,对准了宅子里那个曾带来更好生活和希望的病弱裴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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