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基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仅仅是一个容纳了三万人的空间站，在宇宙中如孤舟般漂浮了上百年，沉浸在看不见边界的黑暗里，从远处看，与其他没有生机的天体并无分别。
习惯了无边的寂静之后，人类缄默成自然，有时是受不起风浪的。
而作为基地现存资历最久，同时也是最年长的老将军——梁擎钧上将突发疾病这件事，在光速流传开之后，除了惊诧讶异，激起的是另一种更加隐秘的恐慌。
梁奉赶到的时候，现场除了几名军官和医护人员，竟然已经到了位统帅联席会的督统。
这让梁奉心里猛地一沉。
没等他有所反应，室内一声撞击的闷响，坐在束缚椅里的梁擎钧忽然开始喊叫：
“放开我！你们是谁？放开我……”
见状，梁奉不顾阻拦，猛地推开人群，大步冲到梁擎钧面前，一手按上父亲肩头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指尖颤抖得厉害。
“爸，是我，”他死死盯着梁擎钧透着茫然和焦躁的眼睛，手上力道加重，语气却是温和带笑的，“没事儿啊，我来了……”
似乎是被梁奉和缓的语气安抚，梁擎钧逐渐平静下来，但表情依旧恍惚，盯着梁奉的脸看了半天，越看越迷茫，最后竟问了句：“你谁啊？”
梁奉唇线紧绷，一时竟无法开口。
没得到回答，梁擎钧很快失去耐心。他向四周望了望，身体又开始不安地扭动，边挣扎边说：“我儿子又闯祸了，我得去解决啊，绑着我做什么？你们到底想干嘛啊？”
四个小时前还站在中心广场气势汹汹教育人的梁将军，此时银发杂乱，制服拧皱，神情无助地被绑在椅子上。
看此情形，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俱是噤若寒蝉。
梁奉弯着腰，视线从父亲的脸上挪到他手腕的束缚带上，开始一声不吭地要解开束带。
束缚带绑得紧，梁奉拉拽了几下，毫无松动痕迹，最后在手中凝出短刀，开始切割。
医护人员见状，上前一步正要制止，被督统抬手拦下。
这督统金发灰眸，嘴唇薄得锋利，看人的时候微抬着下巴，半合着眼睑露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光。
他也不着急，视线平静地落在梁奉忙活的背影上，待室内切割声停下，才缓缓开口：“据医疗队汇报，梁擎钧上将这样的情况已经断续出现了三个月。梁奉，你知情不报，甚至威胁医疗队配合私下治疗，需要我安排人重新给你科普一下基地宪章吗？”
梁奉来回按着梁擎钧的手臂，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抚他的情绪，仿佛没有听见身后人说的话。
被无视的督统也并未表示出不满，只是在一阵沉默之后，平静地作出宣告：
“梁擎钧上将年事已高，无法继续当前工作事务，现将其革职，调离作战指挥中心，加入‘蒲公英计划’，立即执行。”
梁奉垂着眸，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嘴皮子一碰就敢安排上将？”
“我只是根据基地宪章执行，”督统毫无起伏道，“这就是梁擎钧的剩余价值。”
手中动作一顿，梁奉倏地抬眸，眯了眯眼。
而后，像是突然想通什么似的，他缓缓起身，边活动手甲，边将椅子里的梁擎钧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啧。
装神弄鬼。
骨鞭破空声响起的时候，现场无一人来得及反应，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那位代表基地最高权力之一的督统就已经被长鞭绞住了脖颈，尖利的骨刺刺进咽喉，鲜血很快浸湿了衣领。
众人顿时喊叫成一片，惊叫呵斥，警惕奔逃，却无一人敢上前。
只有那位“督统”，全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没被钉在咽喉里的骨刺影响，看着梁奉道：“梁奉，你无视基地宪章，挑战统帅联席会权威，是要叛出人类种族吗？”
“呦，”梁奉站在原地，一点点将骨鞭收紧，笑得一脸无所谓，“自己脖子都快折了，就别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了吧？”
“督统”被迫一点点向梁奉靠近，直到两人距离不过一臂，梁奉抓住骨鞭，猛地将人一拽。
“过家家玩够了吧？”盯着近在咫尺的灰眸，梁奉眼神冰冷如刃，话音却始终带着笑意，“是人是鬼都出来见见，小爷保证教你点更好玩的。”
那灰眸在交汇的视线中，像卡顿的齿轮般定了片刻，而后缓慢移开，看向梁奉身后：“梁将军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没了束缚的梁擎钧，此时正坐在椅子上，身体紧绷弓起，双手掐着自己的脖颈，面色痛苦，眼睛失神地望着房顶，喉间挤压出不堪重负似的咯咯声。
在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呻吟声中，梁奉并未回头，反而勾出一抹笑，像折磨猎物一样，一点点拉紧骨鞭，看着“督统”的脖子一点点断裂，血肉迸溅。
最后在灰眸无波无澜的注视下，彻底绞断了“督统”的头颅。
砰。
头颅落地的刹那，梁奉所在的空间又一次“短路”，四周墙壁闪烁着跳动了几下，像一个挣扎着不肯消散的图层。
“有完没完……”
梁奉阴沉着脸，握紧鞭柄，手臂猛地发力，长鞭裂空抽击，尖端划破空气的瞬间，一声尖锐刺耳的爆鸣陡然炸开。
鞭身在爆鸣声中电光流窜，顷刻间就汇成了一道火光不断的闪电，游动之间裂石穿云，震得周遭空气都在颤动。
世界被分割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
碎块崩裂，分解，无声散落下来。
梁奉落地收鞭，再抬头的时候，脚下依旧是地球冻裂的厚土，空气中静静漂浮着白雾，视线可见之处，没有狰狞的植物，只看见几个人影正动作迟缓地移动。
梁奉观察一会儿，然后用腕机给林卫庭拨了个通讯，右前方立马响起一串滴滴滴的提示音。
他叹了口气，走到右前方如游魂般颤巍巍往前挪步的林卫庭面前，见他双眼发直，嘴唇微张，口水兜在下巴上要掉不掉的样子，一时感慨幸好自己是最先醒过来的那个。
思忖片刻，他活动了一下手腕，退开两步，对着林卫庭的脸一拳砸了过去。
林卫庭被打得往后踉跄几步，最后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
正在被妖媚女鬼吸□□气的林卫庭只觉天边一道流星划过，硕大的星星拖着尾迹向他们直冲过来，把趴在他身上的女鬼砸了个灰飞烟灭。
他双目一黑，再睁眼的时候眼前白花花一片，星星点点散去时，才看见一张熟悉又英俊的帅脸怼在他面前。
他浑身狠狠一个激灵，边吼边往后挪着屁股：“变成男鬼我也绝不屈服！还是像梁奉的男鬼……老子跟谁搞基也不跟他搞！！”
梁奉：“……搞什么？”
“搞，搞……”林卫庭说着，余光瞥见四周的环境，终于回过味来，“靠？”
“先别靠，”梁奉微笑道，“你说跟我搞什么？”
“没跟你搞！”林卫庭估计还停留在被女鬼支配的阴影里，神经兮兮地往四周瞄了眼，才嗷地一声要扑向梁奉，“我靠啊——梁奉！我差点被搞死！！”
“诶，”梁奉一巴掌糊在林卫庭脸上，将人推开一臂的距离，“先把你面镜上的口水舔干净。”
林卫庭挥舞着双臂，声音凄惨得就差痛哭流涕了，哪还管得上什么口水。
“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对于一个快三十岁的处男来说，被一群女鬼包围是怎样的折磨呜呜呜……”
梁奉惊叹：“你还真是会奖励自己。”
“狗屁！”林卫庭崩溃道，“老子但凡意志松动一点，现在来见你的就是一具被吸光了精气的干尸！”
“干尸的形成核心是身体水分快速流失且微生物活动被抑制……”
这话让两人迅速向侧方看去，见钟珉已经意识清醒地开始尝试唤醒其他队员，终于将女鬼搁置，开始处理正事。
这边韧甲介入程序刚进行到一半，耳边就响起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钟珉肩背一紧，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故，戒备地回头，就看见梁奉和林卫庭分散两边，一拳一个队友揍得十分利落。
钟珉：“……”
他无言半晌，看着满地晕头转向醒过来的队友，默默关闭了介入程序，小声道了句“得罪”后，一脚将面前的队友踹飞了出去。
醒来的人无一例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皆是一脸惊惧，像是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能激起内心深处的恐惧吗？”钟珉犹豫道，“可环境检测并未发现异常。”
“我猜也是，”想起幻境里发生的事，林卫庭又是一阵鸡皮疙瘩，“再也没有比被女鬼吸成干尸更可怕的死法了。”
“不，不是环境。”梁奉沉声道，“是生物。”
众人皆是一愣，钟珉问：“判断依据呢？”
“我在幻境里杀了个……言行反常的人。”梁奉说，“如果只是简单的激发恐惧，那么由自我意识产生的事物，也不会脱离固有印象。”
“所以那个人是被某种生物操控了。”钟珉笃定道。
“队长！”
一声惊呼咋起，众人还没来得及消化梁奉刚说的信息，那边立马又抛了个“炸弹”出来。
“登陆舰留守队员发来求救信息，说他们被外来生物攻击！”
“时间？”梁奉问。
“五十八分钟前……”
赶到登陆舰降落点的时候，四周寂静，没有打斗痕迹，但舱门大开，黑洞洞地对着他们，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梁奉冲身后打了个手势，林卫庭和钟珉无声跟上，其余人在外围警戒。
刚靠近登陆舰，舱门内突然闪过一个身影，三人脚步一顿，就见一人影扛着个麻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
看见门外站了一群人之后，还歪了歪头，挥手打了个招呼。
林卫庭哆嗦着伸出手指：“蚂……蚂蚁精！”
“人影”四肢细长，躯干分节，手肘过裆，胸腰窄圆，其后坠着个硕大的腹腔，小巧的锥子脸上挤了双剔透的复眼，头顶一对触角灵活地摆动着。
它没有皮肉，全身被黝黑的躯壳包裹，只有背后的透明翅翼流淌着青蓝色的脉络。
除去特征鲜明的外表，其行为举止，竟跟人类别无二致。
“地球上竟然真的有生物存活，还进化到了这种地步……太神奇了！”
钟珉的语气难掩激动，已经第一时间打开腕机将蚂蚁精从头到尾扫描了个遍。
“看它扛的东西。”一人说。
众人这才发现，蚂蚁精肩上扛的压根不是什么麻袋，而是用不知道从哪搜出来的衣服，将两位可怜的留守队员绑成了一坨肉球。
梁奉打量着蚂蚁精，突然冲林卫庭偏了偏头：“林副队，把这个历史性的外交时刻交给你。上，喊一嗓子。”
“喊什么？”林卫庭愣了。
梁奉啧了一声。
林卫庭立马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冲蚂蚁精扬声道：“妖精！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你手中的人质，我们饶你不死！”
闻言，蚂蚁精抬头看了眼肩上的肉球，停顿一瞬后，竟真的缓缓放下了。
“它听懂了！”钟珉惊喜道。
林卫庭更兴奋了，张口正要再接再厉，就见蚂蚁精突然后退一步，猛地抬脚将肉球踢飞了出去！
力道之大，几乎让肉球带上了火花，像颗流星般飞向远处，消失在了浓雾里。
梁奉暗骂一声，甩开骨鞭，留下一句“抓活口”就起飞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地面荡漾开第一声震动，如擂鼓般沉闷，碎石都跟着蹦了一下。
梁奉猛地在空中悬停。
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身前是没有边际的浓雾，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震动，梁奉屏息，盯着自雾中缓慢探出的、足有一人高的两盏猩红竖瞳。
那竖瞳如幽冥，捕捉到梁奉的身影后，兴奋地颤动着靠近，像是要将他吞噬。
如山般的黑影压过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梁奉握紧手中长鞭，不动声色地后退，直将竖瞳引出浓雾，才终于看清这个生物的全貌——
一只毛发黑灰，耳朵尖俏，脸部形如黑豹，犬牙尖利，脖颈处布有白色鬃毛的、形似巨型狮子的生物。
巨狮自鼻腔中喷出一股热气，将梁奉吹得身形一晃，勉力稳住后，上方忽然不轻不重地响起一道略带警告的声音：
“沙童。”
清冽如冰川融化后汇聚成的潺潺溪流。
梁奉下意识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灰白色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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