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状元陆怀瑾跨马游街的盛况,如同投入京城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深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在街头巷尾持续了数日,仍未完全平息。茶楼酒肆间,谈论最多的,除了天子对各科进士的封赏,便是那位状元的惊世之姿与清冷气质。
“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听闻他乃是寒门出身,苦读十载,竟能一举夺魁,实乃文曲星下凡!”
“可惜瞧着性子冷了些,游街那日,多少姑娘掷了香囊帕子,他竟连眼角余光都未曾瞥去一分……”
这些议论,自然也顺着风,飘进了公主府那高耸的院墙。
沈青辞坐在水榭边,赤着足,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冰凉的池水,惊得几尾胆大的锦鲤甩尾游开。她听着丫鬟绘声绘色地转述着外面的传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指尖偶尔停顿,在水面划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那颗被驯服的天瑙石,此刻正安静地悬在她腰间新换的络子上,如同一块品相极佳的红玉配饰,收敛了所有异象。苏渺的存在,连同她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波澜,早已被这座府邸无声地消化、遗忘,如同从未发生。
但沈青辞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日茶楼之上,与那清冷目光对视的刹那,那一声突兀而沉重的心跳,绝非错觉。这个人,陆怀瑾,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才子”或“官员”。他身上那种与周遭“规则”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本身就是某种更高“秩序”化身的异样感,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勾起了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兴味。
这不是一只可以随意逗弄、惊吓乃至摧毁的“兔子”。
这更像是一个……值得她认真对待的“对手”。
或者说,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驯养”目标。
“郡主,”贴身丫鬟见她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若是对那陆状元好奇,不若奴婢去打听打听他落脚何处?听闻陛下赐了他一座城东的宅子……”
沈青辞收回拨弄池水的手,拿起一旁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脚上的水珠。
“不必。”她淡淡道,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与那日茶楼之上如出一辙的狩猎弧度,“他会自己来的。”
丫鬟不明所以,但见郡主神色笃定,也不敢多问。
果然,当夜,宫中的旨意便到了公主府。
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内侍总管,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旨意内容简单直接——皇帝感念皇姐、姐夫为国操劳,又见容姝郡主沈青辞年岁渐长,品貌端方,特赐婚于新科状元陆怀瑾,择吉日完婚,婚后驸马可于公主府内另辟听雪轩居住。
旨意念完,满府寂静。
跪接圣旨的沈栖渊面无表情,只是垂下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他不喜欢任何超出掌控的人或事进入他的“领地”,哪怕这个人是天子亲点的状元,未来的驸马。尤其是……这个人还给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某种阴暗面的感觉。
江怀璧倒是依旧笑得温婉,甚至带着几分“欣慰”,代女儿领旨谢恩,还打赏了宣旨的内侍,仿佛这真是一桩天作之合的美满姻缘。
而事件的中心,沈青辞,则乖巧地跪在父母身后,低眉顺眼,唯有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光芒。
效率真高。她那位“好舅舅”皇帝,果然很懂得如何配合她,或者说,如何在这座怪物家族的游戏中,扮演好他“共犯”的角色。
……
翌日,傍晚。
听雪轩位于公主府的东南角,是一处独立的小院,环境清幽,院中遍植翠竹,风过时飒飒作响,故名“听雪”。此刻,院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仆役们正井然有序地搬运、安置着一些简单的行李和书籍。
陆怀瑾站在院中那丛新竹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换下了一身耀眼的红袍,穿着月白色的常服,更显得气质清冷,不染尘埃。他并未指挥仆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在晚风中微微摇曳的竹影,眼神淡漠,仿佛置身事外,这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没有新科状元踏入皇家禁地的志忑不安,也没有即将尚主的荣耀欣喜,更没有寻常男子入赘般的局促卑微。他就那样站着,如同山间孤松,雪中寒梅,自成一方天地。
沈青辞来到听雪轩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没有带丫鬟,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而来。身上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广袖流仙裙,裙摆在夜风中轻扬,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曼陀罗,带着无声的诱惑与危险。
她停在院门口,没有立刻进去,目光落在陆怀瑾的背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评估。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陆怀瑾缓缓转过身。
四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白日游街时的喧嚣与距离,在这静谧的庭院、清冷的月光下,这一次的对视,更加直接,也更加……暗潮汹涌。
沈青辞脸上绽开她最擅长的、甜美无害的笑容,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羞涩:“你就是陆怀瑾陆状元?我的……未来驸马?”
陆怀瑾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既无惊艳,也无厌烦,仿佛只是在看一个……会说话的、稍微精致些的物件。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声音清越,却没什么温度:“郡主。”
疏离,客套,符合礼数,却也将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分明。
沈青辞却不以为意,她提着裙摆,迈过门槛,步履轻盈地走进院子,仿佛这里是她的主场——事实上也确实是。
她走到陆怀瑾面前,仰起头,看着他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身量,和他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
“这听雪轩虽然偏了些,但胜在清净,竹影婆娑,我很是喜欢呢。”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介绍,目光却在他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希望陆状元……也能喜欢。”
陆怀瑾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精心伪装的笑容,直视其下隐藏的、属于深渊的本质。
沈青辞心中那点兴味更浓了。果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忽然“哎呀”一声,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如同受惊的蝶儿,朝着陆怀瑾的怀中跌去!
这一下变故突然,动作却极其自然,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弱与无措。若是寻常男子,哪怕心中不喜,碍于礼数和她郡主的身份,也多半会伸手扶住。
然而,陆怀瑾没有。
他甚至没有后退。
就在沈青辞即将撞入他怀中的瞬间,他周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极其微弱的力场波动了一下。沈青辞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堵柔软却坚韧无比的透明墙壁上,那股向前扑跌的力道被悄无声息地化解、卸开。
她的身体只是微微晃了晃,便重新站稳,连衣角都未曾碰到他一片。
陆怀瑾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开口,声音依旧清冷,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郡主,”他淡淡道,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你的演技,很拙劣。”
沈青辞脸上的惊慌失措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后非但不恼、反而更加兴奋的光芒。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上那层无形的壁垒,仰起的脸上笑容变得有些妖异,指尖抬起,虚虚地点向他的喉结。
“哦?”她拖长了尾音,眼神媚意横生,却又带着冰冷的审视,“那状元郎倒是说说……既然演技拙劣,为何你的耳根……”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如玉的耳廓上,那里,不知何时,悄然漫上了一层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绯红。
“……却红了呢?”
陆怀瑾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那层无形的壁垒似乎也随着他心绪这微小的变化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涟漪。但他依旧稳如磐石,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沈青辞却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心满意足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她不再看他泛红的耳根,目光扫过院中那几竿新栽的、尚且有些孱弱的翠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时,她仿佛不经意间,裙摆拂过一株刚刚立稳的竹苗。
那竹苗晃了晃,缓缓向着一边歪倒下去。
沈青辞回头,对着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的陆怀瑾,露出一个纯良又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哎呀,不小心碰倒了状元郎的竹子,真是抱歉。”
说完,她不再停留,绯红色的身影翩然消失在听雪轩外的月色中,如同夜行的妖魅。
陆怀瑾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月光洒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目光,落在那株歪倒的翠竹上,眸色深沉。
许久,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那株竹子,虚虚一拂。
没有任何风声,没有任何能量波动。
那株歪倒的翠竹,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扶起,不仅重新立直,甚至连原本有些卷曲的叶片,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变得比周遭其他竹子更加青翠欲滴,生机勃勃。
他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规则的余韵。
夜色深沉,听雪轩内,竹影摇曳,寂静无声。
唯有那株新立的翠竹,在月华下,散发着与众不同的、盎然的光泽。
第一回合,无声的交锋。
看似平局。
但狩猎的号角,已然吹响。
驯养的游戏,正式开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