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渺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从沈栖渊那句轻飘飘的“以后府里关于北疆往来文书、或是需要翻译些生僻词汇的差事，你可以帮着看看”开始，陡然间拨云见日，透进了一丝光亮。
尽管那光亮微弱，且笼罩在浓重的、属于摄政王沈栖渊的阴影之下，但对她而言，已是溺水之人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珍贵无比。
她不再是被闲置在竹院、无人问津、随时可能被长公主随意“处置”的玩意儿。她有了一份“差事”，一个名分（哪怕是模糊的），一个可以偶尔、在王爷传唤时，踏入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禁忌的书房的理由。
沈青辞依旧是那个“贴心”的盟友。她为苏渺的“成功”欢欣鼓舞，甚至主动帮她找来了一些陈年的、无关紧要的北疆商队往来记录和几本生僻的北疆方言杂记，让她提前“熟悉业务”。
“姨娘，你看，我就说你一定行的！”沈青辞笑得眉眼弯弯，将一叠泛黄的纸张放在苏渺面前，“爹爹让你看文书，就是信任你呢！你可要好好做，别让爹爹失望呀。”
苏渺捧着那些纸张，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用力点头。她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投入进去，凭借着系统资料库里那些半真半假的知识，努力辨认着那些晦涩的词汇和陈旧的记录，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能证明自己价值、取悦沈栖渊的信息。
她不再去想那颗遥不可及的天瑙石，至少暂时不敢再去想。沈青辞“无意”中透露，因为上次她擅闯密室，她娘亲江怀璧似乎更加不悦，连带着对沈栖渊都冷淡了几分。这让她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和恐惧，更加不敢再去触碰那个禁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北疆文书”工作中，成了她唯一的救赎和精神寄托。
沈栖渊的态度，依旧是疏离而莫测的。他偶尔会传唤她，询问某个词汇的含义，或者让她翻译一小段难以理解的北疆密文（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旧闻或商贸条款）。他问话时，目光很少落在她身上，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是否合用。解答正确，他不会有半分赞许；稍有迟疑或错误，那冰冷的视线扫过来，便足以让苏渺冷汗涔涔，如坠冰窟。
但即便是这样的接触，也足以在苏渺心中催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看，王爷是需要我的。我对他是有用的。只要我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或许……或许就能在这府中挣得一席之地，甚至……获得他更多的……关注？
她开始更加注重自己的仪表，尽管资源有限，也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清爽利落，在踏入书房前，会反复练习笑容和措辞，试图在那位摄政王心中留下哪怕一丝丝的好印象。
这一切，自然都没有逃过沈青辞的眼睛。
她如同一个耐心的园丁，观察着土壤中那颗扭曲种子的生长。恐惧是养料，虚假的希望是水分，而苏渺自身那点可怜的利用价值和求生欲，则是促使它破土而出的力量。
时机，很快再次降临。
这天下午，沈青辞“兴冲冲”地跑到竹院，对正在伏案疾书的苏渺说道：“姨娘！有个好消息！”
苏渺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爹爹刚才吩咐下来，说是京郊别院那边，前几日不是收拢了一批从北疆边境来的商队货物和随行人员吗？里面有些文书和货物清单乱七八糟的，负责的人看不懂，正好，爹爹让你过去帮忙整理核对一下！”沈青辞语气雀跃，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美差。
京郊别院？
苏渺的心猛地一跳！那个……长公主养“面首”的地方？沈青辞之前提过的！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去那里？离开相对“熟悉”的公主府，去一个完全陌生、且传闻中极其不堪的地方？
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沈青辞立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姨娘别怕！此一时彼一时嘛！你现在是去帮爹爹办正事，又不是……又不是去做别的。况且，别院那边清净，没人打扰，正好你可以安心做事，说不定还能从那些北疆来的人嘴里，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更好地帮爹爹分忧呢！”
她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这可是爹爹亲自吩咐的差事，办好了，爹爹一定会更看重你的！而且，就三天，清点核对完就回来！”
帮爹爹分忧……打探消息……更被看重……
这些字眼像带着魔力，驱散了苏渺心中的部分恐惧。是啊，她是去办公事的，是王爷亲自派的任务。这和那些“面首”完全不同。也许……这真的是一个证明自己能力、进一步获取信任的绝佳机会？
“就……就我一个人去吗？”苏渺还是有些不安。
“怎么会呢？”沈青辞笑道，“会有侍卫护送你去，别院里也有管事和下人。而且……”她压低声音，狡黠地眨眨眼，“青辞会跟爹爹说，让我也跟你一起去！就当是去散散心，顺便给你做个伴！有我在，你总该放心了吧？”
苏渺看着沈青辞那张纯真无邪的脸，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有青辞陪着……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一种被重视、被保护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好！我去！谢谢你了，青辞！”
沈青辞回以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
翌日一早，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里舒适的马车，在几名气息沉凝的侍卫护送下，驶出了公主府，朝着京郊方向而去。
马车里，苏渺紧张地攥着衣角，不时透过车窗缝隙看向外面。沈青辞则显得兴致勃勃，一路上指着窗外的风景叽叽喳喳，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出游。
“姨娘你看，那边的花开得多好！”
“听说别院后面有片梅林，虽然现在不是季节，但景色也很别致呢。”
“到了别院，我们先安顿下来，然后就去看看那些北疆来的东西……”
她的话语有效地缓解了苏渺的紧张情绪。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了京郊别院。别院从外面看并不显眼，白墙黑瓦，掩映在一片苍翠的竹林之中，显得十分清幽雅致，与苏渺想象中那种藏污纳垢之地相去甚远。
管事早已带着几个仆役在门口等候，态度恭敬地将她们迎了进去。别院内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十分精巧，环境确实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面首……在哪里？”苏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沈青辞。
沈青辞四下张望了一下，也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说是在最里面那个独立的院子，有专人守着，平时不让出来的。我们不去那边就好啦！”
苏渺松了口气。
她们被安排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客院住下。稍事休息后，管事便引着她们去了库房旁边的一间书房。里面果然堆放着不少箱笼，里面装着来自北疆的皮毛、药材和一些手工艺品，旁边还有几口箱子，装满了各种皮纸文书和账簿。
“谢姑娘，郡主，就是这些东西了。王爷吩咐，请谢姑娘主要负责核对文书清单，确认货物种类和数量是否与记录相符，若有不明之处，可以询问随商队来的那两个北疆老仆，他们暂时安置在后罩房。”管事恭敬地说道。
“有劳管事了。”苏渺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管事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沈青辞和苏渺两人。
苏渺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和货物，深吸一口气，仿佛看到了自己通往“价值”的阶梯。她立刻投入了工作，开始仔细地翻阅、核对、记录。
沈青辞则在旁边好奇地翻看那些北疆来的小玩意儿，偶尔拿起一份文书似懂非懂地看几眼，或者给苏渺递杯茶水，一副乖巧陪伴的模样。
工作比想象中还要繁琐和枯燥。许多北疆文字古老生僻，记录方式也与中原大不相同，苏渺不得不频繁地借助系统资料库（虽然系统依旧半沉寂，但基础查询功能尚在）进行比对确认。但她干劲十足，一想到这是在为沈栖渊办事，是在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第一天，就在这种忙碌而平静的氛围中度过了。除了腰酸背痛，一切顺利。晚上，她们在客院用了精致的晚膳，别院的仆役伺候得也十分周到。
苏渺甚至开始觉得，这别院三日，或许真的是一次不错的机遇。
然而，第二天下午，变故发生了。
当时，苏渺正在核对一份关于某种北疆特有矿石的记录，遇到一个极其罕见的词汇，连系统资料库都只有模糊的解释。她想起管事说的那两个北疆老仆，便决定亲自去后罩房询问一下，以求准确。
她跟沈青辞说了一声，沈青辞正对着一块色彩斑斓的北疆地毯研究，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好”。
苏渺独自一人，凭着记忆朝着后罩房走去。别院很大，路径曲折，她走着走着，似乎……迷路了？周围的景致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僻静。
她心中有些发慌，正想找个人问问路，却隐约听到前方一个独立的、院墙高耸的院落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
像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是……是那个圈养“面首”的院子？
苏渺的心脏骤然缩紧，转身就想离开。可就在这时，那院落的门，不知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别的缘故，竟“吱呀”一声，被她路过时带起的风吹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和某种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渺下意识地朝门缝里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
院子里，或站或坐或缓慢移动着几个“人”。他们穿着华丽的锦袍，但那些衣袍却沾满了污渍和……暗红色的痕迹。他们的动作极其僵硬怪异，关节扭曲，步伐拖沓。而他们的脸……苍白浮肿，眼神空洞无光，没有任何焦点，嘴角甚至残留着不明的涎水。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门缝外的苏渺！
那不是活人！绝对不是！
那是……是行走的尸体？！尸偶？！
长公主养的“面首”，竟然是……是这种东西？！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猛地从苏渺喉咙里迸发出来，划破了别院宁静的午后。她如同被厉鬼索命，转身就没命地狂奔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刚才那噩梦般的景象在反复回放！
她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头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姨娘！你怎么了？！”沈青辞“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沈青辞的胳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语无伦次地哭喊：“人……死人！里面……里面是死人！会动的死人！面首……面首是……”
沈青辞脸色“唰”地白了，她紧紧抱住苏渺，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姨娘！你……你是不是走到那个院子去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去那边吗？！那些……那些不是面首，是……是娘亲用符箓控制的尸偶！是用来……是用来处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的！”
尸偶！处理不干净的东西！
苏渺只觉得天旋地转，无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之前还以为“面首”只是男宠，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东西！江怀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我要回去！青辞！带我回去！我不要待在这里了！一天都不要！”苏渺崩溃地大哭，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沈青辞“无奈”又“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好，我们回去，这就回去跟管事说，我们不住了！”
然而，当她们找到管事，说明要提前回府时，管事却面露难色：“谢姑娘，郡主，这……王爷吩咐的是三日，这才第二天……而且核对文书的差事尚未完成，王爷若是问起……”
苏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差事，什么王爷的看重，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比公主府更可怕的地方！
最终，在沈青辞的“斡旋”下，管事勉强同意她们次日一早便返回，但坚持要求苏渺必须将今日核对完的文书整理好，留下明确的进展记录，以便后续接手。
苏渺几乎是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在沈青辞的“陪伴”下，魂不守舍地回到那间书房，机械地、快速地将已经核对的部分整理完毕。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天夜里，苏渺发起了高烧，噩梦不断，口中不断呓语着“死人”、“尸偶”、“别过来”。沈青辞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她，喂水擦汗，柔声安慰，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第三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几乎一夜未眠、憔悴得如同风中残柳的苏渺，便被沈青辞和侍卫们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来时还怀揣着希望和干劲，回时却只剩下一身的恐惧和创伤。
马车颠簸着，苏渺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沈青辞坐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叹息道：“姨娘，你也别太害怕了……那些尸偶，虽然看着吓人，但都被娘亲的符箓控制着，不会伤人的……只是，以后可千万别再靠近那个院子了。”
不会伤人？
苏渺在心中惨笑。那种纯粹的、来自死亡和诡异的恐怖，远比直接的伤害更摧残人的心智。
她原本以为抓住的救命稻草，通往价值和安全的路，原来两旁遍布着如此狰狞的陷阱。王爷的“看重”，长公主的“威严”，这府里府外的一切，都像是张开了巨口的深渊，等着将她吞噬。
而身边这个看似纯良的小郡主……
苏渺侧过头，看着沈青辞那张写满“担忧”的侧脸，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她混乱的脑海：
这次别院之行，青辞……她真的，完全不知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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