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越繁华越有人烟的地方,越容易出现妖兽,我还说这深山老林的闹出的动静隔了两千里都让我知道了,会不会打了师父的脸。到这儿一看,原来是你们弄出来的。”
那姑娘发白如新雪,眉细似柳叶,脸上总是挂着轻蔑和不屑,看人只用瞥的。
她一步一步走向她说话的对象,步伐轻盈得如同山间的鹤鸟,让人觉得她踩在雪上也留不下脚印。
绾在脑后的白发盘成一个髻,用交叉两支簪子簪着,缀着一白一红两条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鬓边身后冒出的长发。
站立着不动等着她的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这姑娘一头紫发盘在头的左侧,垂下不长不短的一道。
两个人离近后相互抱住,白头发的把下巴搭在紫头发的右肩上,注意力主放在了后面那个家伙上。
那家伙和紫头发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头发盘在右侧,像是对称过去的。
“让你刻意跑来一趟,给你添麻烦了,老五。”
“不麻烦,阿兮,我本来就是要找你们的。不过你要是想欠我个人情,我倒是乐意受着。”
她们两个松开彼此,二十年不曾见面,二十年不通书信重逢后,两位剑徒仍是彼此至亲般的存在。
第三剑徒,『繁辞剑』江婉兮。
第五剑徒,『飞华剑』程凌霜。
那后面呆立着吸引程凌霜注意的,是第四剑徒,『娆玉剑』江婉如,江婉兮的双胞胎妹妹。
“她业已成为『红莲』,对吗?”
程凌霜面色凝重下来,问道。
江婉兮无言地点点头。师父的死只为江婉如争取到了二十年,凌霜和婉兮心里都不是滋味。
关系要好的七徒中,属她们三人间的羁绊最深。儿时便是彼此的玩伴,那时收养她们的是被天下唾弃的红莲魔教教主阎世罗。
双胞胎是受他虐待的所谓“圣女”,程凌霜是被冷漠以待的应门僮。
被师父赤鸢仙人带走前,她们都没碰过剑,程凌霜整日盯着别人的剑痴看,被江婉兮江婉如叫作呆子,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和双胞胎亲近的很,一是能说得上话的同龄小孩就她们两个,二是往往阎世罗忽略了给她准备饭时,双胞胎会一人给她分一点,尽管吃不饱,三个小孩最后都饿肚子。
“凭什么阎世罗造的孽,要让阿如来还。”
江婉兮为人倨傲,看不起的人有很多,包括苏湄在内,她不屑于多费口舌;亲近的人很少,有程凌霜和师父,她会在她们面前袒露心声;真正厌恶的人只有一个,唯一被她恶语相向的阎世罗。
阎世罗将邪火强行灌入她妹妹的体内,这是她记恨一辈子的事。
江婉兮犹记阎世罗那可恶的嘴脸说出的邪恶的话,
“双胞姐妹,姐姐属阴,妹妹属阳,把圣火种在阳体中,直到阳盛阴衰,呵呵,『红莲』大成。”
后来她们拜入太虚山门下时,她寄希望于世人钦拜的赤鸢仙人、她的师父。
奈何师父摇摇头说“无解”。
奈何师父有且仅有一条门规。
“入魔者,杀之无赦。”
程凌霜淡淡地重复这句话。
“要杀了她吗?”
凌霜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埋在冰冷的表情之后。
江婉如站在不远处,双目如经年不凝固的阵血一般稠红,红里带着邪恶的黑。
她的双手已然不属于人类,那里有着一片片花瓣状的不熄之火。
所谓红莲。
对于程凌霜的话,江婉兮摇了摇头。
“不杀?”
“不知道。”
毫无疑问,江婉如已然入魔。
“杀了阿如,二十年前我们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江婉兮眉宇低垂。
“你迷茫了,阿兮。”
程凌霜说。
“我还没见过你像这样迷茫的时候。”
江婉兮露出一副无助而疲惫的神态,她侧身去扶一棵树,那棵树却先前已被烧得焦枯,承受不住重量,折了。
江婉兮就此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
程凌霜没有动作。
“江婉兮,你会哭吗?”
“哭?”
江婉兮把眼神投向程凌霜,一边惊讶于她叫自己的全名,一边疑惑于话的内容。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吧。你要有眼泪藏起来了,就只给我哭出来看。”
“师父死了以后,我慢慢地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不过嘛,老五你知道的,我不爱哭。”
江婉兮在童年的某个时刻起,就没流过泪了,无论是阎世罗拿自己练邪火还是某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被师父收养后,她更是脸上时常挂上轻佻的微笑。她喜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为此还练得了一身了得的轻功。
暗地里,树上,隔墙、酒桌,都是她活跃的地方,她知道很多事,包括师父的遗躯被秦么儿偷走,但她从不宣扬,她只会轻轻一笑。
她喜欢这种俯瞰的感觉,掌握了所有的事情,在心里分析过后,用最安全的方法走着最能保全自己的路。
她永远做一个外人般的存在,从不把自己置于旋涡的中心。
只要这样,无论如何她会笑到最后。
她很满意于自己的做法,因此变得自负而倨傲。
所以,当彻底败给自己面对现状的天力时,江婉兮说着自己不爱哭,却同时不争气地流泪。
“救救阿如…”
“我救不了她,我只能杀了她。”
程凌霜在心底给自己拼了命,让自己露出一副无情的眼神,盯着江婉兮的眼睛。
江婉兮像在对着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向着师父挥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心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师父死了后,我带阿如离开太虚山,我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开,哪怕阿如像现在一样彻底失控,我也能下定决心和她一起去死,去黄泉和师父见面。”
“结果这二十年的前十九年,我一直在逃避,阿如的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正常,有时候甚至对无辜的路人出手。可我却跟自己说,万一阿如还有救呢?这个借口支撑着我逃避了十九年。”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打不过阿如了,若非她残存的理智,我恐怕已经被发起疯来的她给杀了。”
“结果……结果这又成了一个新借口,如果我要和她同归于尽没能成功的话,阿如就彻底没人管控了。”
“哈哈……啊……程凌霜,我是不是很像个小人,满嘴大义却贪生怕死?”
江婉兮发出自嘲,地上躺着并不舒服,但她没力气起来。
程凌霜摇了摇头,
“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不怕死……”
江婉兮的声音变得梦呓一般含糊不清。
“我只怕啊,怕阿如,我还有你,我们三个彻底地分开。再也,再也说不上话……”
“程凌霜,你说,当初杀死师父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或许师父才是对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一样薄情寡欲呢?”
程凌霜又摇头,
“不知道。”
那种问题没有意义。
两人不说话了,江婉兮满脸泪痕,只有她的抽噎声在发出动静。
渐渐地,江婉兮也不哭了。
沉默良久。
“凌霜,我欠你一个人情,帮帮我吧。”
程凌霜听到江婉兮细如蚊鸣的喃喃声。
一直无动于衷的她终于肯伸手把江婉兮拉起来。
江婉兮恳求她说,
“三个月前,秦幺儿死了,那是因为阿如在贡嘎雪山失控,跑到了益州城。我没能拦住她。我知道阿如的事该有个了断了,你这个位置再往她那个方向走七步,就会惊扰到她,她是死是活,你帮我决定。”
程凌霜看着她,冷冷地哼一声,
“她要是被我杀了,你要怎么办?我可不会对你下手。”
江婉兮不说话。
“阿兮,你不是说欠我个人情?”
“嗯。”
“那么,我要你无论如何,好好活着。”
江婉兮的泪又开始掉,依旧沉默。
程凌霜迈开腿,向着江婉如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老五,我问你个问题。”
江婉兮突兀地开口。
“你说,师父她不死不灭的说法,你信么?”
程凌霜不置可否。
四步。
五步。
“三个月前在巴蜀,秦幺儿的家火光冲天,我远远地瞥了一眼,好像在火光中看到了师父。”
六步。
程凌霜停住了。
“你说……什么?”
程凌霜惊愕地回头。
没等江婉兮解释,两道火焰掠过程凌霜脑袋的两侧。
“程……凌……霜……”
那是江婉如的声音。
程凌霜记忆中的阿如有着爽朗活泼还带着俏皮的声音,完全不是这般如同烧焦的木皮在石头上刻划般的干瘪。
“程……凌……霜…… ”(程凌霜,来杀了我。)
程凌霜摆回头,没有感觉到熟悉的晃动。她怔了一怔,用手去摸自己的簪子。
一红一白的两条流苏,被烧得干净。
那是她及笄那年,湄姐送的簪子。
程凌霜踏出了第七步。
阴燃的火从江婉如的脚下蔓延,附近已经没有林木可供它烧灼了,火焰像蛇一样袭向程凌霜。
程凌霜不躲不避,径直向前走,火蛇被她徒手接下,然后掐灭,她随意甩甩手,甩掉几个火星。
程凌霜手中无剑,整个人却剑意凛然,她每走一步,凭空生风,衣裙潇洒的荡起,本就焦枯的树木纷纷折断,地上裸露的岩石多出几道划痕。
江婉如吼出一声,如同野兽,双手红光暴闪,火焰烧灼地“呼哧”作响,她脚一蹬地,向程凌霜扑来。
程凌霜用她那双白皙的纤手和江婉如硬碰硬。
拳掌相接,火焰被溅到空中消散。
在太虚山的时候。程凌霜就常常和江婉如切磋。因为程凌霜在七徒中武功最高,而江婉如也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老五,再来和我过上两招,这次,我可不会再输给你!”
“得了吧阿如,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你有赢过吗?”
那时,轩辕还在她们手上。
程凌霜剑技飘逸凌厉,是为『飞华』。
江婉如剑技灵动华丽,是为『娆玉』。
确如程凌霜所言,江婉如从未赢过。
哪怕是这一次,轩辕已折,她们弃剑不用,一个彻底抛弃了剑道,被红莲拥抱;一个却走到了造诣的巅峰,登临天下绝顶。
江婉如的一团团火焰被程凌霜拍散。
程凌霜四周凝聚出四只焰手,还没扑来,程凌霜原地一转,手指松散地相互搭着,比划出一个劈剑的样式,四只焰手均被劈成两半,而后也消散了。
程凌霜一掌拍在江婉如的胸口,后者被震飞数百步,径直飞到还未被烧的树林地带,撞断了一棵粗壮的树干。
江婉如就靠着那棵树的树墩滑坐在地上。
江婉兮在远处,几乎要把瞳孔瞪裂。
方才程凌霜的那几下,分明是她也烂熟于心的太虚剑法。
启剑·攻势、开剑·四方、开剑·山崩。
无需用剑的太虚剑徒,程凌霜。她正是以这样的实力霸占“天下一绝”的位置,震慑江湖宵小整二十年。
江婉如在那里坐着,双手触地,发出一串不成声的嘶吼。
业火在地底翻腾。
随之,地面破碎塌陷。
以江婉如为中心,一朵红莲绽开。
红莲邪魅,包裹住程凌霜,将将触不及江婉兮。
由业火构成的硕大红莲,突兀地开在昆仑山脉主峰的半山腰上的深林中,在水能结冰的温度下为山林染上一块剜出的伤口般的火红,冒着滚滚黑烟。
红莲内部,地面崩碎得不成样,唯独程凌霜脚下的一方一寸完好无损。
守剑·净莲。
程凌霜负手而立,静静感受业火的变化,待到红莲内部稍有紊乱时,她抓住时机,伸手向前。
开剑·裂空。
剑气从红莲内部迸发,把聚在一起的火焰割得四分五裂。
其中一道剑气,冲开重重阻碍的火焰,直冲江婉如的面门而去。
江婉如双手抵住这段剑气,硬接了下来。随后,红莲再次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重回盛放的状态。
“啧。”
程凌霜的眼神凌厉决绝,这是她认真的时候才会有的。
她手比一个剑指,直指苍天,由此,天地失色。
红莲业火像群蟒避开雄黄一样避开这个以一己傲视众生的女人。
“神意,不可以形亟者也。东曦照临,百恶枭首。”
语气单调平白。
飞华·穿云。
程凌霜从未对着师姐妹们使用过这一招,不仅因为它是一个剑神技,更因为它是一个处刑技。
“太虚神蕴──”
“剑神”两字还未出口,有人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程凌霜不用看都知道,江婉兮顶着红莲的烧灼,来阻止她。”
“放过…阿如。”
江婉兮的功力远不及程凌霜,在火中保护自己显得十分吃力,左侧的垂髫略有被烧灼的样子,短了一指长。
“你求我?”
程凌霜淡淡地问。
“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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