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最终放弃了玉势这种大杀伤力武器。
和它的侮辱性相比,那点攻击力简直如荧光比日般微不足道。而人傀恰恰丧失了为人的羞耻心,拿着这玩意儿防身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经过深思熟虑,沈瑜还是决定保护自己的八百,伤敌什么的,交给卫鸿远去做吧。
精力告罄,他颇为疲惫地随意倚坐在房门不远处,任凭自己乱麻般的思绪从窗缝溜走。屋内只点了盏小灯,火苗舔舐着灯芯,将熄未熄,烟气袅袅攀上,被困在一方灯罩,恍若瓮中之鳖。
今夜听不到更漏声,两人都没再说话,小厮强打精神,奈何困意来势汹汹,让他的头颇有节奏地垂坠又上升,像弹簧振子上的小球。
一切都沸在热浪里。
窗外火光揉碎满地游移的影子,傀儡们失去了知觉和哀吟,虎视眈眈地将此间团团围住。夜色正酣,有人却彻夜难眠。
火不会烧过来了吧?沈瑜皱眉暗道不好。一旦屋上的符文被火烧掉,禁制一破,他们在劫难逃。
越想越觉得忐忑,他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间窥形,刚凑过去,眼睛便与外边凑近的眼白对上。
沈瑜淡定地退后半步,想了想,干脆把门拉开半扇——火已经烧了过来,门口的人傀被蔓延的火势逼退到一边,不甘地徘徊着。火舌试探着攀上廊上梁柱,留下蜷曲的焚灰——所幸还不算很大,没到完全失控的地步,但门前的禁制在高温和人傀先前无休止的骚扰下,已经摇摇欲坠了。
他颇为崩溃地向后薅了薅头发,转身将小厮摇醒:“先别睡,屋里有水吗?”
小厮打了个激灵:“大人!我……我没睡着,什么水?”
等他看见门外的火光,便彻底清醒了,为难道:“少爷怕热,每年夏日屋里都设了冰鉴。但少爷出事后,身上常发冷,存不住温度,夫人便叫人全撤掉了。多的没有,壶里可能还有些,大人,恐怕不够。”
沈瑜心道:什么壶,水壶?最好别告诉他是夜壶。
小厮说的壶是个精巧容器,里边装的凉茶,大概还剩一半,他正端着要往门外泼,沈瑜口干舌燥,叫道“且慢”,端起来咕噜喝了一口。
渴水的细胞一下子停止了叫嚣,他摇了摇头,指望这点水来救火,还不如喝掉补充点水分来得实在。
火星溅在门沿,夜风一吹便往门槛里烧。沈瑜忙伸脚踩灭,无意间腿伸出门外,屋外守候的人傀冒着被火烧伤的风险,争先恐后扑了过来。沈瑜受惊,当胸踹走一个,忙不迭退回了门内。
“你想上厕所吗?”他沉吟一会儿,问道。
小厮本就因害怕而紧绷,两股战战,闻言愣住,不解地看向他,:“大人……什么?”
“如厕、出恭、尿尿——”沈瑜叹了口气,“你喜欢哪一个说法?”
小厮快哭出来了:“大人,小的……尿不出。”
沈瑜也想哭,因为他也尿不出。
所有的挣扎都成了负隅顽抗,大概过了良久,或许只是一瞬,焰火噼啪绽出硫磺味的火星子,从门口望去,只能瞧见扭曲的热浪。
“如今只有两条路子——要么在这儿等人救,要么换间屋子。”
等在这儿无异于等死,但其他屋子的禁制还在不在全然未知,进是一刀缩头一刀,刀尖悬在头顶,哪条路都成了死胡同。
“大人,”小厮回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顾少爷,小心翼翼开口道,“这里不远有口大缸,取水很方便。小的知道麻搭在哪儿,若能有办法取来……”
沈瑜没说话。就算拼死成功取了水,一趟决计不够,烧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吧,”沈瑜道,“我出去把外面的东西引开,你趁机取水,若是取不到退回来便是,不要勉强自己。”
“大人……”小厮看向眼前的人,有点后悔提了这个点子。眼眶发酸,又想掉泪了,但他咬牙忍住了这种冲动,坚定点了点头,“嗯!”
“别这样看我,搞得我要就义了一样。”沈瑜故作轻松地把衣摆扎了扎,无意间捏到江怀瑾给的小囊,对小厮笑着挑眉,“你之前既认我是仙师,难道仙师我还没有点保命的手段?放心吧,出了事儿我绝对跑得比你快,你还是好好担心下自己的安危吧。”
说着,他觉得不太稳妥,折回房内把床上顾少爷先时盖的薄被拿走,将壶里剩余的茶水倒了上去,囫囵扎在身上,扯过一角捂住口鼻:
“我冲了。你等会儿出来,若是门口不好走,你就爬后面的窗子出去。”
小厮点头。
逐渐上升的温度灼得两人脸颊通红,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就像锅炉里蒸烤的螃蟹。沈瑜也不多话,转身出了门,身影消失在火光中。
不知何处传来木料的断裂声,旋即是碎瓦訇然坠落的巨响,闷闷如雷鸣。房间周围的人傀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少了很多,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小厮最后看了眼榻上躺着的顾少爷,咬牙转身离开了。
其实沈瑜一出来就后悔了。
勇敢的人不一定先享受世界,也可能先离开世界。
他为了吸引注意力,本就高调,现在被一大堆的人傀围追堵截,气喘吁吁很是狼狈。混乱中不知被哪路神仙咬了一口,伤口见了血,他心道:
这个傀疫若像丧尸病毒一样人传人,那他现在差不多已经玩儿完了。
还有小厮那崽子,不知信不信得过,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如果他丢下顾少爷自己跑了,那他这样辛苦出来,算是全为他人做嫁衣了。
一路寻觅,他绕了个大圈,既为了拖时间,也想着看能不能撞狗屎运找到个禁制尚好的房间,或者能碰见卫鸿远……都成。
突脸扑上来个男人,吓得他往身边一躲,顺势钻入东厢房的门隙,再转身手忙脚乱地将门别上。下一秒,肉身碰撞房门的声响此起彼伏,门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裹了裹身上的锦被,猛地瞧见了床上的帷幔。
砰——
门闩崩裂,五爪破门而入,然还未看清门内的场景,迎面而来的锦被呼呼带风,将打头的几个带倒在地。香炉接踵而至,将后边儿的砸了个瓷实。
松香倾倒一地,推倒的烛台掉落在事先扯了满地的帷幔上,火舌瞬间舔舐而上,绽开一抹邪红。前面的人傀被后边不明所以的人傀推搡着摔下去,被蔓延的焰汤烧得嘶吼咆哮。
沉重的脚步,撕心裂肺的喊叫……场面越发混乱,而在他们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窗口少年消失的衣角。
……
暗潮推涌。
小厮看向门口的大火,再瞧着自己手里的大半桶水,觉得自己约莫是要辜负恩人的期待了。
东厢房那边的动静很大,他一路畏惧得不行,所幸有惊无险,好歹是把水打上了——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要不要自己跑掉,毕竟小命要紧,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总不会有回这儿死得更快,这很合理。
结果脚不太听使唤,还是回这儿了。
“要死了要死了。”
连扑带踩,水浇注下去,门口的火暂时灭了,冒着青烟。但隔壁已经点着了,救不回来的那种,他估计过不了一会儿还是得烧过来,现在做这些越发像无用功。
“佛祖保佑……”他哭丧着脸,眼看还没有很多人傀注意到这边,心想要不再去一趟,就被突然扑过来的身影吓破了胆。
“哇——佛祖保佑!什么东西,我、我喊人了!”
小厮连滚带爬地想要进屋,奈何被人抓住了脚踝,情急之下挣脱不了,当即涕泪齐下。
若是沈瑜现在再问他之前的问题,那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快被吓尿了。
来人被他喘了一脚,当即发出一声痛呼。她伏趴在地上,隐隐有血腥味进入鼻腔。小厮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但此时他惊恐万状,只想快点逃离,一味蹬腿伺候。
就算遭受踢踏,女人的手始终死死抓住他的脚踝:
“是我。”
小厮终于停止了挣扎。抓住他的女人抬起头来,鬓发散乱,脸色苍白,眼尾的胭脂被汗水晕开沟壑,早已不复往昔威严讲究——
是顾夫人。
小厮愣住,冷汗滚落进了衣服。
钳住他的手宛如冰雪,温度已然非人。愣怔间,手上松了劲儿,他得以把脚抽回。
“夫人……”
未等他说完,顾夫人扑上来,死死抓住他的领口:“少爷呢?快把少爷带出来!”
随着她的靠近,血腥气越发重了。小厮还想说什么,顾夫人便要命地咳呛起来,身躯落叶般单薄,已是强弩之末。
她捂着的右腹缓缓流出血来。小厮怕极,他想问夫人,您怎么伤这么重,您想带少爷去哪儿,要不还是进房间躲一时吧,但又生怕再刺激她,只道:“好、好。”
他怎样浑噩地进去,解开顾少爷脚上的束缚,又怎样将他笨拙地背在背上出了门,他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出门看见顾夫人倚靠在廊柱上,面如金纸,垂下的几缕鬓发挡住了眼睛,只留下苍白的唇缝。下巴的剪影映着火光,阴寒而不近人情。
顾夫人看见他——或者说,看见他背上的顾少爷,涣散的眼神稍微聚了焦,她动了动,鲜血立刻从她捂住伤口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覆盖了周围一圈干涸的血迹,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不容置喙道:
“跟我来。”
小厮看了看身后的屋子,落后两步跟了上去。顾夫人虽然虚弱,但走得很快,小厮得小跑才能跟上。走出几丈远,身后传来房屋倒塌的巨响,尘土飞溅,大地嗡鸣——廊柱断了,那一片的房子皆向断端倾倒。小厮回头,昔日顾少爷的居处已然变形成了废墟。
顾少爷依然无知无觉地闭着双眼;前方顾夫人的背影丝毫不受影响,古井无波,步伐依旧。绣鞋踩过满地木灰,木缝里钻出细小的虫蚁,爬上她冰凉的脚踝。
只有他出了一身后怕的冷汗。
一路畅通无阻,穿过假山水池,走过四角攒尖房院,直到后室,顾夫人终于停在檐下,指着对面,气若游丝道:“去那儿。”
小厮乖乖背着顾少爷走了过去,几步后转头,发现顾夫人没有跟上来。
他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顾夫人的脸白得透明,他从未见过脸色这样差的人。远处的火光愈发大了,她的身影背着光,眼底的青灰是更深一层的暗色。
她眸子微动,平静得近乎温柔。
一滴水珠打在了他的睫毛上。
酝酿了一天的雨,似乎要落下来了。
这一路没有人傀骚扰——顾夫人走在前边,远处的人傀都暗暗避开。他也知道蹊跷,但此时想问的话到嘴边,蓦然变了句:
“夫人,您怎么改说胶辽官话啊。”
顾夫人微愣,嘴角扯出一点僵硬的幅度。她似乎是想笑一下,眉眼的弧度却耷拉着,看起来很勉强。她轻轻推了推小厮背上的顾少爷,一句话也没说。
小厮没听到回答,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后室。顾夫人僵立着,支撑着行将就木的身躯,像朽没的人偶。
哗——
雨幕铺天盖地落下的瞬间,世界似乎停滞了三秒,小厮的靴子刚刚踏过门槛,卫鸿远刚刚将法阵修复完毕,人傀们颤巍巍倒地,苟延残喘的顾府在大火中喘息,顾夫人的眉心缓缓流下蜿蜒的黑血。
“夫人!”
小厮的声音湮没在暴雨声中。
这场雨来得不算恰到好处,但也不算姗姗来迟。烈火终于开始偃旗息鼓,人傀身上浮现青紫符文,逐渐没了动静,袅袅青烟中,坍缩的蜃楼残骸和幸存的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沉默的喟叹,恍然竟震耳欲聋,庆祝重获新生——不比失火时的嘈杂,万籁只剩豪雨,但又不止雨声。
隔着雨幕,小厮看不清顾夫人的表情。她此刻的神情难得快活,脸上容色破败,却莫名有轻松的意味——
这很不“顾夫人”。
雨水冲走了脸上的血迹,她终于舍得将捂着右腹的手松开——是一只被血糊住的素簪,浅浅从血肉中冒出了头。
火光渐渐弱了下去,晨光就要代替它出来了,两相交接的至暗时刻,顾夫人的身躯如羽化一般,血肉渗出淡青色的雾,像亟待消逝的最后一缕青烟。
她很想开口哼唱些什么,事实她也这么做了。眼前划过流沙般的细屑,像墨色的蝶——她不知道人的灵魂可以这般漂亮。
吟唱最终未能出口,便噎在青色浓烟里,化作一缕呛咳。
血肉分崩离析,她的身躯脱力倒在了地上,雨血混在了一处,人影烙作一截颤动的烟。
小厮放下沉睡的顾少爷,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几道赤芒抢先打下,化作符锁嵌入顾夫人周身大穴,青烟流逝的速度总算减缓了些。卫鸿远从屋脊上掠下,神色凝重地半扶起顾夫人——她的半边身子抢救不及,已然血肉模糊。
小厮冲至跟前,只注意到地上的血水和散乱的鬓发,像蜷曲吃痛的蛇。他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间,地上的碧色随雨水一同进了双眼。
他拾起那物什——是支素簪,簪头雕花已熔,唯余一缕青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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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碧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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