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燕家村最近的路堵得厉害，盛扶光只好绕路，更改后的路线包含一段海岸线，此时正值落日时分，绚烂的霞光映照水面，衬得脸也发红发烫，盛扶光瞥了眼平静的海面，飞来的海鸥盘旋在车顶，鸣叫声悠长婉转，不禁让他有一丝失神。
刚才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鲜红的，明亮的，潮湿的……
他忽然觉得肚子不饿了。
十几分钟后，盛扶光今天第二次来到了朱茂生家，对方在二楼房间，听见敲门声也是不紧不慢地下楼开门。
朱茂生见是上午和自己闹冲突的警察，立刻警惕起来，门也只开了三分之一，站在里面没有出去的意思，更没有主动请对方进来的意思，只是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一股淡淡的酒气从门缝里飘出，盛扶光感受到了朱茂生的紧张，但他只当没看见，道：“例行公事，需要再问几个问题。”
朱茂生脑子这回转得快了，“不是问过了，就第一天，去派出所做了笔录。”
“刑警支队需要单独再做一次，例行公事。”
盛扶光的态度和语气都平平淡淡的，就好似只把这份工作看作是任务，没任何多余的野心，但透露出的坚持让朱茂生也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好把人放进来。
两人在一楼的餐桌坐下，说是餐桌，其实是一张堆放着各种杂物的老木头桌子，用处很多，吃饭只是其中一种。
盛扶光将录音笔大方地放在桌上，开始提问。
“朱乐乐失踪当天下午，你一直在家？”
朱茂生：“对啊。”
盛扶光：“朱乐乐离开时，有没有什么异常。”
朱茂生：“没有，当时这臭……当时乐乐跟我吵架，因为未婚先孕这件事，我说这是丢祖宗面子的事儿，但那好歹也是我女儿的孩子，就让她不要把孩子打掉，反正大学也可以休学，不会影响学业，但她一直很激动，不停地跟我顶嘴……好一会儿才冷静，之后说要回学校请假，顺便拿点东西，周末再回来，然后就走了。”
盛扶光：“为什么没有陪她一起去？”
朱茂生带着酒气的脸，一下子模糊起来，“她说学校不让外人进，我去也帮不上忙，早知道，早知道说什么我也该跟着去的……”
盛扶光扫了眼对面的人，继续问道：“当天晚上，村子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朱茂生咽了下口水，“什么异常？”
“没什么，只是听说，一般村子到了晚上比较安静，如果有奇怪的声音或者事情，不应该没人注意到，如果朱乐乐是在村子里遇到了意外，相信依照她的禀性，一定会想方设法自救。”盛扶光说完抬眼，问对面的朱茂生，“您说对吗？”
“呃，是，是……乐乐她确实一直很……坚强……但那天晚上确实没有奇怪的动静，而且你不知道，旁边的工厂每天到时间就吵，吵得人头疼，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
“嗯，我想起来了，其他村民的笔录里也说过这个事。”
听见盛扶光这么说，朱茂生又难过起来，恶狠狠地诅咒和谩骂起那些工厂的老板，言辞之间很是粗鄙，盛扶光微皱了下眉头，适时阻止了对方，继续问别的问题。
但剩下那些都是他临时想到，用来充数的，还有一些是之前民警问过的，他甚至能背出朱茂生的答案，所以也没多期待对方能说出不一样的东西。
离开朱茂生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天空响了一声闷雷，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盛扶光想起阳台上的衣服，放弃了回局里的想法，往家开去，果然还在半路，天空就飘起了细小的雨丝，到家时已是瓢泼大雨。
夏末的雨季，来了。
……
沾了点雨的衣服被整齐地铺在沙发上，桌上放着吃到一半的面条，和一只正在播放的录音笔。
盛扶光两只手肘撑着膝盖做思考状，凝眸盯着那只录音笔，注意力全在里面的对话上，正如他询问时所想一样，朱茂生的回答几乎和之前没差别，他甚至都能提前知道下一句，他的脑子里像是有张纸，那些对话全部清楚明白地写在上面，又在他眼前呈现。
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忽然他眼睛一眨，瞳孔微微放大，终于意识到让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完美。
完美就是问题。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龙队”，盛扶光接完电话，拿起桌上的录音笔，往局里赶。
龙跃良在电话里说，贝佳琮遇袭，但等他到了局里，就见贝佳琮精力旺盛地在抢夺宋晋的手机，两人一个躲得机灵，一个追得龇牙咧嘴，龇牙咧嘴的那个头上还包了一小块纱布，中间一点鲜红。
“宋晋！我再说一遍！不许告诉他！”贝佳琮大着嗓门说道。
宋晋举起手机，还连带着垫脚，就是不让贝佳琮碰到，闻言不解地问道：“干嘛不告诉邢大哥，你是被砸伤了头欸，失忆怎么办？”
“能不能盼我点好！！”
“怎么回事？”盛扶光利用身高优势，抬手轻松拿走宋晋的手机，交到贝佳琮手中，“宋哥说的也有道理，伤口也瞒不了多久。”
贝佳琮把手机往宋晋面前一摆，对方都来不及闭眼，手机面容解锁成功，她检查完聊天记录，才放心把手机藏进自己的裤口袋里，对宋晋说，上缴三分钟，然后又和盛扶光说，受伤不是家常便饭，再说了她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没那么脆弱，伤口其实也小，说不定明天就能拆了纱布，之后用头发遮一遮，应该看不出。
宋晋在一旁揶揄，“靠，邢大哥怎么就看上了你这只母老虎。”
贝佳琮亮出拳头，“你再说！”
宋晋手动闭麦。
闲聊打闹之后，三人说起正事，也就是贝佳琮遇袭的事儿。
在警局和盛扶光分开之后，贝佳琮就去找了李茜文，旁敲侧击之下确实觉得对方有点古怪，但对方不说实话，她也暂时没办法，只好学盛扶光，等天色暗一点的时候，悄悄去餐厅后方查看。
“询问李茜文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女孩子，一直站在李茜文背后的柱子后面偷听，我走的时候也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因为李茜文在又不敢，所以我晚点折返回去，有一半是为了找她。”贝佳琮慢慢有倦意上来了，只好揉着太阳穴继续说，“但谁想到，黑灯瞎火的，我愣是在里头转迷路了。”
“哈？”宋晋拍着脑袋，“那这伤哪儿来的？您自己磕的啊？”
盛扶光插了一嘴，“龙队说，遇袭。”
“嗯，那人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私家侦探。”贝佳琮回想了一下，“虽然我没见过，但多少听大家讲过一些……事。”
贝佳琮把“八卦”两个字咽回肚里。
宋晋一听立马来气，“这个人怎么老是阴魂不散？他动的手？！”
盛扶光看向贝佳琮脑门上的伤，眼神昏暗不明。
“那倒不是，是我先动的手。”贝佳琮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其实打得过他，他也差点就被我擒住了，但我想起老大说的话，让我们别管，就这么一秒，他跑了，我摔了。”
盛扶光松了口气，问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贝佳琮：“他也去找那个女孩儿，好像是说了什么，那女孩儿一副特别害怕的表情，转身就跑，所以我就上去动手了。看来，这餐厅和李茜文，问题大着呢，还有那个女孩儿，肯定知道朱乐乐的事，现在人跑了，只能靠画像和数据比对，快点把人找到。”
“可是那个私家侦探，不是查刘荣出轨么，龙队让我们别管，但他可不会有那么高的觉悟，把证据都留给警察啊！”宋晋拍着桌子站起来，“刚才不就是，连证人都差点没了，要是数据库出结果之前，人又被他先找到了怎么办啊？”
贝佳琮难得的默认了宋晋的担忧，“所以老大不是在打电话向上级反映情况么，先别急。”
盛扶光这才意识到，从进门开始，就没见到龙跃良的影子，大概是在办公室。
说曹操，曹操就到。
龙跃良从办公室里出来，脸不算臭，先是问贝佳琮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得到对方的拒绝后，又是问盛扶光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盛扶光拿出录音笔，播放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宋晋在一旁疑惑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对照着笔录，再听。”
录音笔放到一半，龙跃良就已经发现了问题，而宋晋和贝佳琮似乎也抓到了一丝异样。
龙跃良带头点破，“就像考试背答案一样，朱茂生的回答和前两次的几乎一模一样，按照正常的情况，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甚至很可能会冒出一些幻想的记忆，但只有几个关键点会一直在脑海里存在，回答问题时再组织语言去描述，但不可能次次回答都一样。”
“但这么说，是不是也有些牵强。”贝佳琮谨慎地提议。
“不。”龙跃良拿出那些笔录，“你看，小光问的问题和之前的这些不太一样，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而且有些是把两个问题混在一起提问，你们再仔细听朱茂生是如何回答的，他每次都会用语气词拖一会儿，就像是利用这个间隙在分析问题的意思，然后……”
“就像做题一样，生搬硬套！”宋晋再一次激动地站起来。
盛扶光在一旁淡淡地点头，道：“其实可以对朱茂生进行抓捕了。”
“啊？”宋晋和贝佳琮异口同声。
“除了这一处破绽，还有我特意提到的工厂，我问过村民，朱乐乐失踪当天晚上，工厂因为停电放假了，也就是说晚上没有发电机造成的噪音，这一点让很多人都印象深刻，但朱茂生却没提到这一点，但他又说自己当天一直在家，所以他一定说谎了。”
接着盛扶光又拿过上午的搜查报告，道：“从朱茂生的卧室情况，可以看出他十分不注重个人卫生，也没有打扫的习惯，但门口的一双鞋子的底部却明显清洗过。”
“什么？哪儿哪儿？我怎么没发现？”宋晋凑过去仔细地瞧着，“没有啊，不是都很脏么？还沾着土。”
贝佳琮也好奇地拿过来查看，在几双鞋之间来回扫射对比，然后指着其中一双说：“是这双鞋吧，扶光你真仔细，你不提我都发现不了。”
“哈？！”不服输的宋晋不想当唯一一个眼瞎的人，把报告抢过来，近距离观察。
贝佳琮抱着手臂，无奈道：“仔细看鞋底纹路的缝隙，是不是有一双比其他的都干净，一般这种程度是不可能靠走路，或者蹭石头之类坚硬的东西刮掉的，只能用刷子，是不是超出你的认知范围了？生活小白。”
宋晋怨念着把报告交到龙跃良手里，他是没自己刷过鞋，都是直接送干洗店。
见龙跃良看着报告点头，盛扶光继续说着自己的发现，“燕家村建立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而像朱茂生家这样的房子，几乎是八十年代的自建房，附近那一片也都是，这样的房子之间都会留一条狭窄的通道，足够让一个人侧着身体走过。下午的时候我去问了村里的人，除了水泥路，像他们上了年纪的人，都会习惯性走小路，因为近，不用绕道，而那些小路几乎都是潮湿的泥土，一旦风干结块，很难从鞋底弄下来。”
“你是说，朱茂生也走这些小路？”贝佳琮问道，“那之前盯梢时候的结论，都不能算了，他很可能走这些地方去了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调监控的话也是大海捞针，时间也不一定来得及。”
龙跃良倒是不担心，“小光，你是不是已经查到眉目了。”
盛扶光摇头，“只是推测，我看过地图上燕家村的地理位置，又问了几个村民，大概能知道朱茂生走的是哪条路，又是在村子的哪个出口。”
宋晋想拿手机调出地图，口袋空空，才想起手机还在贝佳琮那儿，“贝姐，三分钟早过了。”
贝佳琮愣了片刻，掏出手机扔过去。
宋晋敏捷地接住，打开地图看燕家村的位置，盛扶光却不用看就侃侃说道：“有三个出口没有监控，所以优先考虑，朱茂生的一件衣服上有几处刮痕，背部应该是走缝隙时留下的，手臂处看上去像是枝条的刮蹭，那些小路我去看过，妨碍走路的植物都被清理干净，所以应该是朱茂生怕被人发现，躲在树丛暗处出村的时候留下的，那就排除其中一个没有任何树木的出口，剩下的两个从朱茂生的身高推测，能锁定是东南角的出口。”
“靠，牛。”宋晋划着手机屏幕，想起些事，抬头看三人，“知道东南角出去后，附近有什么吗？赌场。”
龙跃良将报告按在桌上，眼眸低垂，沉声道：“抓人。”
“是！”
话音未落，几人就小跑着出了大厅，龙跃良让贝佳琮和宋晋去燕家村，再让宋晋把赌场地址发来，他和盛扶光去那家赌场蹲守，众人对此没有异议。
车上，盛扶光坐副驾，正在穿防弹衣，听见一旁的龙跃良说道：“小光，有个事需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龙队。”
“呃……”龙跃良心虚地看了眼盛扶光，缓缓说道，“那个私家侦探……这几天可能需要麻烦你带在身边。”
盛扶光平静地“嗯”了一声。
龙跃良却还想再解释一番，“对方好像和上面有什么关系，可能是两方达成了某些方面的合作，所以让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为了案情调查，上面最后提出的提议，是让我们的人和对方保持联系，虽然麻烦了点，但总归是把人放在眼皮底下了，只是对方指名要你作为联系人。”
盛扶光沉默片刻，又是一声“嗯”。
至此龙跃良不再开口。
十几分钟后，两人把车停在赌场附近，冒雨悄悄潜伏到赌场门口，吵闹声从门缝里传来，里面的人大多是神情有些疯狂的赌徒，操着一口方言，言行粗俗。
但不见朱茂生的身影。
龙跃良和盛扶光各在一边，默默等待着，宋晋和贝佳琮也到了燕家村，传来消息说朱茂生不在家，想必已经在来赌场的路上。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短款雨衣，带着连体帽几乎看不出长相，又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盛扶光的视野中，那人还不时看向四周，但直奔赌场而来。
借着门口的一点灯光，朱茂生的脸在黑暗中忽隐忽现。
龙跃良和盛扶光互相对了个眼色，在朱茂生的手快碰到门把时，一齐从黑暗里蹿出扑过去，但盛扶光的速度更快，先一步把人扑倒摁在地上，又擒住双手往后翻，拿出手铐铐上，整个过程几乎不到五秒钟，地上的朱茂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叫喊。
龙跃良扯掉朱茂生头上的连衣帽，道：“兴海市刑警支队，麻烦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朱茂生。”
朱茂生一片空白的脑子终于缓过来了，在盛扶光拉他起来时大声嚷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我、我是受害人家属！我要去告你们！放开！”
朱茂生使尽挣扎，奈何盛扶光的力气比他还大，又将他背后的双手一抬，直接让他疼出了眼泪，不停求饶，“哎、哎！疼疼疼！轻点轻点！我、我……”
一旁的龙跃良皱眉，朝盛扶光挥了个手势，意思是快点走，朱茂生这么一闹，容易把里面的人招来。
盛扶光立刻明白，提着人就要冲进雨里，但好巧不巧，担心的事就这样发生了，赌场的大门被打开，出来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财哥！快、快救我！”见着熟悉的人，朱茂生逃跑的念头死灰复燃，又想试着挣脱盛扶光的束缚。
那个被叫财哥的，眯着眼睛，凶狠地看过来，道：“你们谁啊！这个人，在我们这儿欠了不少钱，要想带走，先帮他把钱还了吧！”
龙跃良挡在盛扶光和朱茂生面前，准备拿出证件，“警察办案。”
谁知那财哥也是个狠角色，根本不信龙跃良的话，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警察，轻蔑地说道：“管你是谁，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小光，跑！”
龙跃良一声令下，但盛扶光没跑，反而把人丢给龙跃良后，迎敌而上。
“龙队你先走，叫人。”
“大爷的！”龙跃良难得对着盛扶光说了句粗话，但他明白眼下的形势，立即带着朱茂生回了停车点，后面几个想跟上来的小喽啰也被盛扶光拦下，三两下打倒在地。
盛扶光身手是好，但现在赤手空拳，对面又人多势众，难免落几回下风，受了点伤，他活动了下被打到的手臂，眼神徒然变得狠戾起来。
对面的人也被盯得发毛，犹犹豫豫不敢上前，被领头的财哥踢了几脚才往前冲，但没一会儿，全被放倒。
那财哥见此，已经有了悔意，想趁机逃走。
但盛扶光没给对方机会，打倒剩下几人后，立刻追上去，将人擒住。
警笛声从远至近，掩盖了盛扶光的喘息声，和地上人的求饶声。
到达现场的民警看着满地喊疼的人，不禁抽动嘴角。
刑警支队那个特别能打的盛警官，他们是听说过的，但亲眼目睹带来的震撼，让传言终于有了实感。
赌场早已空了，就在盛扶光以一敌众的时候，那些人像抱头老鼠一样逃窜不知去向，只剩门口一片狼籍，在暮色中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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