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深处,白月高悬。
黑夜中,空气中只传出类似刮蹭石块的声音,频率恒定,机械中又带着焦躁。
月光将羊类兽人的羊角勾勒出一层白银色的弧度。
直到完全最后一下,高文摔掉手中的铁锹,用布满泥灰的手背抹了下额角的汗水,他没低头,睥睨着地上早已被填满的土坑,眼底一片冰冷。
回到古堡时指针正好跳过十二点,这个点,一般是阿梵珈大人的睡觉时间,他几乎是下意识想冲到三楼。
但看到自己满身泥泞和汗臭又冷静了,他简单在盥洗室洗了手换了身衣服,才走到阿梵珈卧室门前。
里面格外安静,走廊昏黄的灯照着他冷峻的侧脸。
迟疑片刻,他才敲了敲门。
很快,里面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请进。”
却不是阿梵珈大人的。
他下巴紧绷起来,拧开把手,走廊的灯顺势落尽屋内,那张才换了粉色被单的床铺上,一个满身缠着绷带的孩子从被窝支起身,长长的兔耳跟着她的脑袋晃动。
“嘘——”
女孩将食指竖在嘴前。
“阿梵珈大人睡着了,请安静一点。”
她双眸弯弯,脸上满是清淤,笑起来,却依旧艳丽。
高文莫名有些烦躁。
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早已无比僵硬。
“你先回屋吧,我来守着阿梵珈大人。”
却听见女孩轻飘飘地说:
“不用哦。”
他左眼跳了一下。
只见女孩炫耀般撩开粉色的薄被,下方,是一对十指相扣的手。
“阿梵珈大人暂时离不开我呢。”
女孩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某一瞬间,他好像窥见她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
他捏了捏戴眼镜的鼻梁,告诉自己太累了。听到电话,他马不停蹄从下山赶回来,又毫不停歇地处理那两具尸体,一直忙到现在,才满身泥泞的回来。
“你好好陪着阿梵珈大人。”
怕暴露自己失态,高文退出卧室,关上门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
他不禁拧眉,背贴着门板,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半天前,他终于找到一家愿意领养女孩的家人。
但一通电话打乱了一切。
电话里的稚嫩童声说——
阿梵珈大人杀人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失去了知觉。
马不停蹄回到古堡,迎接他的,是两具兽人尸体。
以及,阿梵珈大人绝望的脸庞。
但立马,那女孩站出来喊,声称地上那两人还活着。
高文却看出,这两人早已断了气,且就算活着,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可能撑到救援。
可他还是陪女孩把戏演了下去,阿梵珈大人听到他肯定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但眼中没有喜悦,反而是愈加深沉的孤寂。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正确与否。
直到后来,看见阿梵珈大人与自己渐行渐远,他才意识到,他中了女孩的圈套。
但在当下,他不仅毫无所感,还主动让女孩把阿梵珈大人扶进屋内,而自己则去处理尸体。
他在深山挖了坟,扒下了这两人的衣服,将两人的尸体一起丢进去,再盖上黄土。
之后,他一一检查这两人的随身之物,试图理清这两人的真实身份。仔细排查下,他发现他们的衣服内里手工缝制了一个暗袋,不过暗袋空无一物。
外面的口袋倒是装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利器、钱币。唯有这个看起来特意缝制的暗袋,什么都没有。
但都是死人了,他也没有纠结,更让他在意的是,他认出——
这死去的两人,是那个孩子的父母。
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等到明日再询问。
但他潜意识里,觉得那个孩子颇为古怪。
先不说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了,女孩无动于衷,毫无悲伤之意。
且面对杀人现场,女孩看起来比成年兽人还要冷静,实在奇怪。
最后,阿梵珈大人以前都不愿让女孩进她的屋子,现在,两人却如两只脆弱的雏鸟一般亲密相偎…
高文只能说服自己,是阿梵珈大人惊吓过度。
古堡只有他一个成年兽人,他必须去处理现场,而他不在的空缺时间,正是阿梵珈大人最脆弱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反倒庆幸那女孩在她身边。
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摘下眼镜,头也不回朝走廊黑暗的尽头走去——
阿梵珈梦见有怪物在追自己。
梦中她跑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山头弥漫着紫色的浓雾,身后不停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有一头庞然大物在密林间冲击,不断朝她逼近。
她表情惊恐,身上被丛林枝桠划出密密麻麻的伤痕,指尖擦过树干磨破她柔软的肌肤。
奔跑之间,她被凹凸不平的山地绊倒,整个人滚落山崖,天旋地转,直到瘦小身躯拦腰撞在粗砺的树干,巨大的冲击疼得她失去意识。
可侧目,却正对怪物模糊不清的脸。
她忘记呼救,却终于看清这头怪物的形状。
是一只巨大的黑犬。
下一秒,黑犬朝她张开大口。
她下意识张开翅膀,将翅膀包裹住自己,黑犬的嘴咬到她的翅膀上——
“啊——”
她睁开眼,粉色的纱幔如流云在眼底飘浮。
阿梵珈直喘着气,这时,有一只手触碰了她的肩膀。
她瞬间如同惊弓之鸟,躲开身旁之人。
“阿梵珈大人?”
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童声,她坐起身,才发现后背已被汗浸透。
“阿梵珈大人,你出了好多汗,没事吧?”
女孩也坐起来,薄被从她的肩头滑下,露出一张忧心忡忡的小脸。
“高文呢?”阿梵珈几乎是下意识反问。
女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她脸上消肿大半,不过半张脸和包括左眼都被白色绷带缠着,阿梵珈一瞬间回忆起昨日的事。
“对、对不起…”阿梵珈垂下头,黑发顺着脑门垂落,遮住她神色中的痛苦。
女孩没吭声,落在床上的手,一点点朝她摸去,覆上她的手背。阿梵珈没躲。
“高文哥哥在厨房准备早餐呢。”
女孩另一只手抚她的脑袋,手指撩开她的刘海,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一起过去吧。”女孩露出微笑。
阿梵珈欲言又止。
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掌控力,她任由女孩牵起自己的手,她如提线木偶般被女孩带到餐厅。
桌面上,放着两份丰盛的西式早餐。高文还多给她煮了一枚她爱吃的糖心蛋。
她不知何时坐在餐桌前。高文在处理清洗厨具,听到动静,探出头,见她直愣愣盯着他,笑了笑。
“阿梵珈大人,早餐快凉了,尽快享用吧。”
阿梵珈望着盘子,对面,是女孩满足的咀嚼声。
见她一直未动,女孩疑惑地说:“阿梵珈大人?”
不该是这样吧?
阿梵珈凝望着她的脸,耳边是厨房传来的水流声和瓷器碰撞声。
而这股交织的声音,恍然间离她越来越远。
“铛——”
银勺从手中掉落,女孩惊讶地瞪大眼,厨房里突然失去动静。
阿梵珈逃也似的地跑出餐厅。
“阿梵珈大人!”
后方传来女孩的呼唤,她加快脚步。
不该是这样的吧。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知跑了多久,阿梵珈来到遍地荒草的后院,停下脚步时,才发现右脚脚心传来阵阵刺痛。
她跑得太急,连只穿了一只鞋都没注意。
“阿梵珈大人!”女孩穷追不舍。
阿梵珈张开双翅,女孩冲她身后大喊。
“为什么要逃呢!”
“请不要任性了!”
两句呵斥,阿梵珈仿佛当头一棒。
她没动,女孩松了口气,朝她跑来,阿梵珈注意到她裙下被绷带缠着的腿有红星点点。
“阿梵珈大人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女孩看到她**的右脚,作势要把自己的鞋脱下来,但被阿梵珈制止了动作。
“已经愈合了。”她说。
女孩惊讶地看她提起脚,只见她脚上虽有部分干涸的血迹,但皮肤光滑如初。
“真厉害…”女孩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慨。
阿梵珈垂下眼眸。
“不过,还是会痛的吧。”
她一愣,盯着女孩理所当然的面庞。
没来得及阻止她脱下自己的鞋。
“我不需要。”阿梵珈后退一步。女孩的态度却也异常坚定。
“不行!就这一点我绝对做不到!”
阿梵珈抵不过她的执拗,一咬牙,扣住她的肩。
随后,女孩感觉身体腾空而起。
“啊——”她无法控制地惊呼,但口中的声音尽数穿入云霄里。
直到,她视野之中浮现出远方的地平线,清晨橘红色的光线横穿碧蓝的天,她忘记呼吸,有一瞬间沉溺于这足以震撼心灵的美丽之中。
不过……
她仰头,目光触及比少女体型还大不少的翅膀。
翅膀顺着气流有规律地摆动,阿梵珈将女孩抱在怀中,稳稳当当地在空中飞行。
这是女孩第一次得以俯瞰自己赖以生存的陆地,如此渺小,恐怕,这才是阿梵珈大人的视角。
任何事物,在她眼中,都是这般渺小。
本该是这样。
“喂,我杀人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阿梵珈用这幅开场白打破了沉寂。
一向积极回应的女孩,在这一刻却失去了声音。
“我说,这很奇怪吧。”
阿梵珈自顾自说。
“我看过帝国刑法典,上面提到,杀人是要抵罪的。”
闻言,女孩终于糯糯地挤出一丝声音,却是说:
“阿梵珈大人,你说的我听不懂。”
阿梵珈愣了下。
“只是我不明白,明明是阿梵珈大人救了我,为什么反而受到惩罚的人,是阿梵珈大人呢?”
不,是你先救了我。
落到嘴边的话没来急出口,女孩紧接着说出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
“而且,都是因为我,阿梵珈大人才会受到伤害,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才对呀…”
女孩稚嫩的声音渐渐变小,像是被风吹散了——
原来,那两个兽人,是女孩的养父母。
可她,是他们偷来的孩子。
他们一贯的作案手法,就是利用孩子降低受害者的防备心,以寄养之名,与孩子里应外合,连续犯下多次盗窃甚至是杀人的罪行。
女孩坦白,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配合他们。
“他们是为了逃避追捕,才会来到这附近的村落定居的。”
但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每隔三四个月,就会移居。女孩说,她前前后后跟他们去了三四个地方,她是唯一从他们手中活下来的孩子。之前那些同样被他们骗走的孩子,要不因为反抗而被他们打死,要不在奔波路途中病死。
而他们每次在临走之前,总会计划干一票。
这次也是故技重施。唯一的变故,是他们招惹了阿梵珈大人。
“所以啊,是阿梵珈大人,将我从恶魔手里解救出来的啊。”
“阿梵珈大人,是我的救世主哦。”
女孩笑着说,眼中浮现出像在仰望神明的目光。
虔诚、炙热。
阿梵珈耳根红了。
“所以啊…”女孩呢喃着,“如果一定要有人受到惩罚,那肯定不是阿梵珈大人…”
而是…
她。
亦或是…嗯
高文…
阿梵珈瞳孔颤动。
“不准!”
她指尖突然用力,女孩发出难耐的一声轻哼。
“抱、抱歉。”她慌乱地挪开碰到女孩伤痕的手,眼角余光正好看见下方有一片空地,她扇动翅膀,缓缓降落。
女孩迷茫地看着她。
阿梵珈第一次与她面对面站着,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尖尖的下巴,嘴角的淤青,黑曜石般大而明亮的眼睛。
高文说,女孩只比她小一岁,可看起来,比被高文精心呵护的她瘦弱太多。
这种宛如幼崽的存在…
“一定会有办法的!”阿梵珈突然厉声开口。
“一定有…”所有人都不会受到惩罚的办法…
阿梵珈混乱地想。
可毫无思绪。
不管是高文、还是女孩,都不会让她受到惩罚。这点毋庸置疑。
可贪婪的她,也并不希望他们两人任何一位有事。
迄今为止,在阿梵珈养成的世界观中,有一半来自于高文,另一半来自于书籍。
但面对这个境况,这两者都无法替她做出回答。
她终于露出属于孩童的无助表情。
但这时,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有的哦!有的,阿梵珈大人!”
她抬起眼,女孩偏执的神态撞进她的瞳孔里。
“让我们所有人都幸福的办法,是存在的。”
这时,碧蓝的天空突然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灿烂的太阳。
女孩咧开嘴角,瞳孔随着缓缓变暗的光线,逐渐暗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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