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是遥远的钟声，它从天际而来，穿越山川溪流又隔着无数人的身体重重敲在耳膜。
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是无数蝴蝶振翅的嗡鸣，急迫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至于昏睡过去。
灵魂在撕扯，那黑漆漆、嚇人的鬼影徘徊在身边，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撕开，一点点丢出去。
是痛楚，是悲哀，是数不清的重影和幻化为熟悉模样的恶魔。
“瑞莱”说：“孩子，多痛啊…别挣扎了，睡过去就不会痛了。”
“青叶”说：“你看起来很糟糕，需要睡一觉吗？”
不对、不是她们…她们不会说这种话。
“你在坚持什么，你只是个普通人…很普通…不落镇里有太多你这样的男孩，你不是万中无一的，更不是特殊的，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呢？人总会死的，你只是死的稍微早了一些，你以为自己可以抵挡同化？不，你做不到。”
“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普通，平凡…要是没有你，那位惊才艳艳的大魔法师不会死，而你现在还要拖累另一位未来的大魔法师…不，她已经是了，可要是她要是为你送死，那可就没人知道她还有那么出众的天赋了。”
“为什么要抵抗？”
“很痛吧？”
“听见了吗？所有人都在期待你的死亡。”
不对、不对、不对！
烦死了…烦死了这个家伙！什么恶神，完全是絮絮叨叨的虫子吧！
他骂不出声，于是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别听虫子的话，难道你也要和虫子一样当个蠢蛋吗？为数不多的聪慧已经是你能活下去的最大依仗了，别被这个垃圾恶神骗到坑里了，别忘记青叶还有事情没告诉你呢！
要保持清醒，不能睡过去。
我不会惧怕等待，因为我知道青叶一定会来。
她知道我在这里，她不会让我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坚持、这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我能做到，不过是坚持而已！
“你在期待什么？哦，你认为那位女士会来这里找你…可就算她来了又怎么样，她只能看着你死去，看着你的灵魂湮灭…”
“毕竟等你灵魂彻底湮灭后，这具身体就属于我了啊，那时候她会对着这个躯壳露出什么表情，会是厌恶吗？会是憎恶吗？说不定她认不出来呢，那我也可以学着你喊她‘青叶青叶’，你可真像只小狗，总是缠在她脚边汪汪叫。对啊，也许她早就烦透你了，能借着找个机会甩开你可太美妙了。”
“哇哦，你可真不经逗，生气了？”
“人类啊人类…为了无聊的爱恨付出一切的人类，没关系，等我占据了这具驱壳之后会让你的名字变得闪耀，而不是现在这样…平平无奇食如鸡肋，你应该感谢我啊。”
叽叽喳喳，真应该在它嘴里塞一团臭袜子让它闭嘴！不过就是一只只能依赖躯壳为生的虫子，说什么乌七八糟的呢，真以为我会相信？相信它还不如陪青叶啃几盘仙人掌刺身呢！要是我能把耳朵关上就好了，不至于听虫子在耳边嗡嗡嗡。
真是…一想到这只虫子在身体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就恶心，能不能不要随便寄居在别人身体里哇！
降神会恶心，虫子也恶心，恶心到一起去了，要是青叶在，一定会丢一团火把这些坏家伙烧光。
“还不死心啊。”
“唉…明明难得好心想要让你死的舒服点，居然不愿意听…仪式开始之后可更折磨哦，你这样的人类支撑不了多久就要求着别人快点杀死你吧。”
要是真的是这样干脆现在就把我的身体占走啊，说来说去也不动手，其实是虚弱得拿我没办法吧，只能靠着仪式来抢夺我的身体…谁要在还没结束的时候把身体让给恶心的臭虫啊！我又不是笨蛋。
“想明白了吗？就算你想明白了也没用…听啊…那是为了迎接神而奏响的歌…仪式开始了。”
吟唱的歌穿破虚妄抵达。
有什么东西在抽离。
不要、绝对不要！
这是我的身体！
不可以…青叶、我不要死在青叶看不见的地方，再支撑一下…再努力一点，至少要等到…要…
“再诚挚些！再大声些！”
维利拉对着围绕着广场的人们高呼：“神将会听见你们的呼唤，神将会降临鎏金城，为你们带来伟大崭新的新世界！”
白袍指挥者挥舞双手，将众人的吟唱织成令灵魂无法逃脱的网。
粘稠的、繁琐的、堆积在身上的。
圆盘般的广场，残破歪斜的雕花立柱，它们像是支撑天空的一角，艰难地抗住破碎下沉的星云——不知从何时起，云飞速流淌奔跑向看不见的远方，天空由碧蓝转向昏黄，一轮耀眼的红日悬于众人头顶，它肆意播撒热情的种子，令立柱间的纹路燃起熊熊烈焰。
万物在下沉。
广场中心缓缓陷落，闭着眼祈祷的人们没注意到自己所跪的地方变成台阶。
一阶一阶的阶梯上跪满了人，数不清的蚂蚁也能用祷告拽回恶神的锚。
呼唤像浪潮般涌向容器，他们如此真挚地期盼着死亡。
“咔、”
机械在转动，从广场中心浮现的十字架平稳地将容器带到众人面前。
“那就是…神的容器。”
维利拉闭上眼，随着众人跪下。
思维在融化、灵魂在融化、身体在融化。
眼前一片黑暗，是他忘记睁眼了吗？还是这个世界本就毫无光亮。
虚无…
世界在扭曲，空气在升腾，阳光太过炙热…
血管中的血液急速奔腾，心脏收缩，大脑也开始不听使唤。
想些什么，快想些什么。
我能想些什么？
众人的祷告托举着一个灵魂，他在升空，在离开这具曾属于他的躯壳，仅剩一根纤细的绳索冥顽不灵地拽着快要离去的灵魂。
“嗒、嗒、嗒”
“嗒、嗒、嗒”
脚步声。
他想要看清，可虫子不允许他看清。
“抱歉，我来迟了。”
似乎有一双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带着点凉意，让太阳的灼烧变得不算痛苦。
身披白袍的圣女穿过众人，过长的衣袍在阶梯上流动，沾上愚昧的灰。
她的大脑因那些吟唱隐隐作痛，寄居者正在抽离，或许是融入正在上升的灵魂，或许是与碎片同流合污进入失去主人的躯壳。
“青叶，是你呀。”
她轻声应道：“好久不见。”
多熟悉的脸啊，多熟悉的人啊。
她看着面前的人，指尖在这张脸上划动。
想要阻止她的信众前赴后继地撞在无形的风墙上，她隔绝了声音，这方无人侵扰的小小空间内只有他们。
“你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她说，“但现在看起来多狼狈。”
他被钉在十字架上，手腕被粗粒的绳索磨出血痕，脚踝上挂着一圈圈铁锁链，褴褛的麻衣挂在身上，露出苍白的皮肤和起伏微弱的胸膛。
这一刻，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人了，他露出悲戚的表情：“青叶，我好痛啊…”
吟唱愈发响亮，声音撞击着、涌动着。
信众仰望着，仿佛在等待什么——等待容器的死亡，等待神迹降临。
容器艰难地抬起头，与圣女对视：“看啊…这是他们想要的祭品。”
棕红色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却仍有一丝未灭的光，他的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你要怎么做啊，青叶…”
“我答应过，会带你回不落镇。”
她的目光落在天空的某处。
“我答应过，不会让你死去。”
她的手落在腰间。
“所以，请不要死。”
“我会带你回家。”
匕首出鞘。
“噗呲”
是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锋利的刀尖一点点隐入身体。
“你、在做什么！”
青叶缓慢却坚定地将匕首送入他的身体：“我在杀死你，就像你想把一守驱赶出去一样。”
“不语族人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她忍受着身体崩坏的痛苦，轻声说，“这把匕首，是为你准备的礼物。”
血肉被剖出，匕首疯狂汲取着碎片的力量，又让使用者为这股力量所痛苦。
掌心的火焰钻进匕首的，驱使着匕首做出更多。
“这是弑神！你怎么可能做到！”
“眷顾我们的神明大人只是陷入沉睡，还没彻底消亡呢。”
好心的圣女解释道：“试试看吧，那时被你伤害的、另一位神的怒火。”
一切变故发生在瞬间。
寂静的无垠沙漠翻腾着，每一粒沙土都滚动起来，围绕着无垠沙漠的军队在领队的指挥下向外退。
“天…那是什么？”
“一座、城市？”
“为什么沙漠中会出现一座城市？”
高耸的建筑顶破屏障，被神力隐藏于沙漠背面的鎏金城被释放出来，它在众目睽睽下高歌，宣扬自己的归来。
“这就是青叶让我们注意的事情，”由娅挑了下眉，“可真是大手笔。”
小物瞠目结舌，差点被面前的变化惊得从马背上摔下去：“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这可是一座城市！青叶让一座城市从沙漠里翻出来了？好吧、我知道她很厉害，但这也太过火了…”
“所以她把后续处理交给了我们，”由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该干活了，那孩子可是很信任我们啊。”
话音刚落，挥舞着马鞭的将军哈哈大笑，拽着缰绳向沙漠中的城市冲去。
鎏金城内一片狼藉。
从天空中飘洒的砂砾让众人再也维持不住原先的姿态，挤满了人的广场因为忽然发生的变故嘈杂起来，众人在狭窄的阶梯中拥挤着，想要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维利拉咳出一滩血。
他知道，眼前这个被风墙阻隔的区域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想象不出的事情。可他无力阻挡，就连破开这道看不见的屏障都做不到。
哈…看来不需要考虑离开降神会之后去什么地方玩了，先考虑考虑怎么从暴怒的圣女大人手底下活着吧。
他想起已经失踪一段时间的丘影，忽然明白丘影去了哪里——恐怕早被圣女大人埋进土里了。
“簌簌”
风自动散开。
圣女已经扯下白袍，用它包裹住昏睡不醒的容器。
维利拉盯着她：“你做了什么？”
她看过来，那双眼睛看不出情绪，却像软刺扎在维利拉的眼球表面。
“我杀死了神，”她笑起来，轻柔地将容器揽入怀中，“这是你想得到的答案吗？”
阳光在她的发间晕出光圈，她将容器抱起：“不管你们想做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结束了。
是啊，神都被她杀死了，我们还有什么赢的希望。
维利拉捂住脸，笑声从手指的缝隙间溢出：“他也死了吧，需要我推荐一个好坟地吗？”
“他没死，”圣女理所当然地说，“但你们很快就要死了。”
唤醒神明不是简单的吟唱几句就能成功的，镶嵌于广场背面的魔法阵将所有吟唱者的生命牵入容器的躯壳，这是一场以生命和歪曲信仰为祭品的献祭。
她的目光在人们的身上扫过：“至少削减了一半寿命，还真是有勇气啊。”
维利拉索性点点头：“是啊，像我这种归属于始作俑者行列的家伙，大概再活个一两年就会暴毙而死呢。”
“恭喜你。”
“欸、这就不用恭喜了吧。”
“可你看起来不是很想活着，”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放心，外面有不少人等着抓你们上刑场，你在这里等死就可以了。”
…还真是无情啊。
维利拉倒在地上，感觉体内的生命力正随着天空中飘扬的砂砾流失。
唉，一子错满盘皆落索，降神会的诸位实在是把不语族想的太简单了…不过他也是其中一员啦，就这样等待死亡也不错，至少不用再操心接下来该去哪里。
马蹄溅起尘土飞扬，从破晓中冲出的将军找到了离开家乡许久的孩子。
弑神的圣女衣袍上还沾着血渍，却笑着将胜利的信息带给将军：“由娅姐，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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