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路面,无数支灯光倒映其中,像璀璨的星星坠一地。
目送她踩着“星星”离开的纤瘦背影,赵云笙的心脏骤然一紧,像是平静湖面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想起昨夜的梦,一个无论多少次,依旧让他感到无比恶寒的噩梦。
时光在梦里一点点倒流,他梦见14岁的闻禧。
身穿浅色连衣裙的女孩,前一秒,还朝着他笑着,欢脱地蹦跶着。
转眼间,世界瞬息万变。
晦暗至极,周遭的色彩渐渐褪去。
她变成梦境中唯一一抹亮色,笑脸悄无声息淡去。
和他挥手道别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身后的一辆车,留给他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背影。
意识到什么,恐惧袭来。
一瞬间,他作出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的举动,朝着她伸手,狂奔,挥臂嘶吼……
可无论他做什么,她像是屏蔽掉所有声音,这些试图让她回头的努力,并没有让她有任何反应。
分明就在眼前的人,不管他如何追赶,那段极短的距离,怎么也没法赶上。
画面一转。
明媚的少女倒在血泊中。
浅色的连衣裙变成渗人的鲜红色。
救护车的声音,医药水的味道。
白大褂从急救室出来,让家属签署病危通知书的说话声。
——结局没有被改写!
呼吸急促间,思绪被他强行打断。
那些可怖的画面,像是滚烫的熔岩,在他的心脏里翻来覆去地滚烫肆虐,灼得他全身发疼。
他盯着门口的方向看了几秒,闻禧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像是在此刻回神,脊背重重的贴墙,赵云笙阖上眼。
表情阴霾,和今天的天气无异。
回想这些天,她见过的人。
赵云笙心里五味杂陈。
雨水仿佛给这个世界多加了一层屏障,往日里的喧嚣消失殆尽。
周围安静的异常。
她想做什么,旁人似乎从来都左右不了。
只是——
这场雨该停了!
……
到家后,闻禧并未提及任何偷听到的事,一切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
之后的几天里,天气都不太好。
天气多变,辛苦的便是门外正参与荷花节准备工作的政府工作人员,以及小镇上的许多返乡年青人。
天空中出现短暂的阳光,没多久再度被乌云遮挡。
闻禧的心情似乎也一并跟着往下沉。
头顶的石榴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闻禧,把药喝了吧。”,闻爷爷把碗递给她,“今天啊,这是最后一包了。”
还未来得及开心。
爷爷又补了句,“回头,我让医生重新给你开点,让你带回北京。”
“……”
闻禧捏了下碗,淡淡应下。
沉默且乖顺地,喝下那碗中药。
照旧是苦涩。
在嘴里迅速蔓延开来的一瞬间,闻禧禁不住打颤。
这时,奶奶轻轻唤她的名字,“闻禧。”
闻禧捧着空碗,看着奶奶。
宋小澜关掉水龙头,一脸欲言又止,“明天……跟爷爷奶奶一块去你妈那儿吧,去给你妈店里帮忙好不好?”
明天……
闻禧有些怔,明天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多年来,兴许是为小心翼翼照顾她的情绪,所有人都默契的一点也没提当年的事。
包括那个人的忌日。
就如当年,她偶然间看到,闻芝美在应付完那帮讨债的人后,瘫坐在被打砸得乱七八糟的店里,和赵云笙说的话。
“现在想来,闻禧失忆也不全是坏事,那些肮脏事儿,她不记得倒好。
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我倒希望她一辈子不要记起来。”
“起码……”,一向强大的闻芝美哭得不能自已,“起码我这心里还能有些安慰。”
她眼睫微垂。
知道奶奶还在等她的答案,她快速调整状态,故作轻松道,“奶奶,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明天我要去一趟嘉宁,有一场非遗的拍摄。”
“这….”,奶奶反应慢了半拍,“我咋记得,你说不拍了?”
闻禧摇摇头,淡定地回,“我不拍以人为主的故事,但嘉宁有一项非遗技艺,叫贝雕。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想错过。况且荷花节后,我就得回京了,下次回来还指不定有没有时间拍呢。”
奶奶肩膀明显松懈,像是松了一口气,“行吧。那你和子俊要注意安全。到地方给爷爷奶奶报个平安,知道不?”
“好。”
隔天早上,去嘉宁的路程稍远,闻子俊早早在院子里等。
二老在客厅整理好要带的东西,准备出发前往闻芝美那。
闻子俊便和他俩闲聊,“二爷爷二奶奶,你们去几天啊?”
“明天就回了。”,宋小澜唤他一声,“子俊。”
闻子俊神色怔了下。
宋小澜问他,“你姐…有说去的嘉宁哪里吗?”
“我看看啊,我姐有给我发。”,说完,他掏出手机,点进闻禧给他发的定位,“呐,这个地方,听说啊这里有很漂亮的贝雕还有很多海鲜呢,我俩上次去的匆忙,这次得吃够本回来才行。”
“哦……”,宋小澜动作缓了下来,“那行,我和你爷爷去你姑姑那,你开车一定得小心,知道吧?”
闻子俊起身,迎着他俩出门,“好嘞,爷爷奶奶慢走啊。”
闻禧站在窗边,看着二老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背影越来越小。
直到小成蚂蚁大小。
闻禧才不急不忙地下楼,伴随着越发浓郁的檀香味。
果不其然,站在客厅,远远地,闻禧再次瞧见角落的一点猩红。
每个月的15号,奶奶都要点上三只香。
闻子俊此时注意到她,“二姐,可以了没?我们走吧。”
“子俊。”,闻禧收回眼,“那边临时通知取消拍摄了。”
“啊?”,闻子俊有些懵,“那……那不去了吗?”
“嗯。”,闻禧面色坦然,看不出任何破绽,“去玩吧,姐姐给你转了个笔钱。”
听到这话,闻子俊立刻坐直了身子,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二姐,我不要,你干嘛忽然给我钱?”
瞧着他的反应,闻禧想笑,“是最近拍摄的工资,你还以为我钱多白给的啊?”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想到什么,闻禧敛眉,又补了一句,“对了……不要把这事告诉爷爷奶奶。”
听到这话,闻子俊神经变得更紧张,“二姐,你要去哪儿?我陪你。”
“瞎操什么心啊。”,闻禧翻了个白眼,“我要睡觉!”
“……”,闻子俊显然有些不信,“真的?”
“……”
“你今天怎么那么啰嗦?”
闻子俊挠挠头,“那你有事就打给我。”
闻禧:“行了行了,一会儿出去帮我关上门,我上楼了。”
说完,她也没再搭理闻子俊,径直上了楼。
闻子俊没着急走。
他站在原地愣了会儿后,坐在石榴树下玩了两局游戏,确定没什么异常后,才关上门离开。
……
多年后,凭着记忆再次来到这个村子。
闻禧有些恍惚。
即便是林志明生前,她来这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兴许是闻禧随母姓的缘故,在那个年代,这是变相的入赘。
林志明是那个年代,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有这样的身份加持还入赘,他们觉得这令他们蒙羞,再加上闻禧是个女孩,所以这一家人向来不待见闻禧。
但于闻禧而言,这些她从未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一家人,对于闻禧来说,和陌生人无异。
村子变化很大,闻禧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林家的位置。
她抬头,看着当年破旧不堪的红砖房,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层的小楼房。
乌云笼罩下,没有半点阳光,却格外刺眼。
院子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响以及绵延不绝的说话声。
十二年后,再次踏入这个院子,闻禧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只是异常平静。
她抬脚,没打一声招呼地进门。
好像屏蔽掉所有生物,她径直穿过院子,进入内堂。
院子里的人看到她,先是一愣,而后纷纷转换为震惊。
像是完全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闻禧!”
最先发现她的,是一个年迈且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佝偻着身子,眼底隐藏不住的震惊,两秒后,眼里泛着泪光。
闻禧径直从她身边经过,没有半点停留,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内堂的墙上,挂着林志明的遗像。
他的照片,早在十二年前,就被烧得一干二净。
如今再次看到,闻禧心间却没什么波澜,仿佛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遗像前摆放着各类祭品。
在江州这个地方,对于一个离世十二年的人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忌日。
闻禧脸上看不出情绪,她从边上抽出三只檀香,倒立手心对齐,橙色的灰屑黏上手心的汗液,有些不适。
往前挪了一步,在旁边燃烧着的蜡烛借火。
檀香尖猩红明灭。
玫红色的细枝,在指尖轻握,留下轻微的痕迹。
闻禧对着遗像,拜上三拜。
在这个过程中,人群渐渐在身后聚集,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
汗水顺着脖颈流进短袖中,依稀察觉到背部有些汗湿。
这个房子异常闷热,像个火炉,令人没法多待。
客厅旁的一个房间,动静尤其的大。
没一会儿,屋内出来一人,看清是闻禧。
黝黑的脸,横肉堆积,满脸写着凶神恶煞四个字。
仔细瞧上几眼,和林志明眉眼中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人是林志明的弟弟——林志海,也是林志明生前重点“扶贫对象”。
林志明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国有企业,任职工程师,收入还不错。
但赚的钱再多,也抵不上一个常年依附在他身上的吸血虫。
而这个吸血虫正是闻禧现在所处的地方,林志明所谓的“家”。
上到弟弟妹妹读书,弟弟妹妹结婚,再到侄子侄女学费。
经由林志明一手包办。
林志海摆着长辈的架子,嘴里不停骂骂咧咧。
“你还知道回来,你爸去世多少年了,你还知道回来?!”
闻禧像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丝毫没有反应。
可越是如此,他像是被闻禧的反应激怒,骂得更凶。
“你眼里还有你父亲吗?我要不打那个电话,还不知道回来是吧,啊?”
只有听到这时,闻禧有一丝反应,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而后沉着脸将檀香插进香炉,拍了拍手,眼神冰冷地瞥向他。
刚刚还骂骂咧咧的人骤然噤声。
她清丽柔和的眉眼中,多了几分压迫感。
“就是你,给我爷爷奶奶打的电话?”,闻禧冷冷开口。
“我打的怎么了?我不打你还知道回来?”,林志海听到她的质问,气血再度涌上来,“还有,你这什么语气,谁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
“好了,志海。别说了,闻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老妇人上前劝阻道。
林志海的气焰有所收敛,但看到闻禧冷着张脸,又看了眼自己年迈的老母亲,瞬间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这么多年你一次也没回来,现在还跟个哑巴似的不知道叫人?”
眼前的老妇人,是林志明和林志海两兄弟的老母亲。
按照亲属关系,闻禧理应叫她一声奶奶,可无论是放在过去,又亦或者是现在,这一声奶奶,无论如何她怎么也叫不出口的。
“叫人?”,闻禧笔直站着,眉眼上扬,带着几分蔑视,“叫死人还是叫你?”
“你!”,林志海还是一如既往地易怒,听到闻禧的话,气得上前一步。
闻禧也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她站的端正,像个毫无关系的看客,看着他演每一出戏。
倒是林志海的妻子,原是一直站在人群中看戏的翁秀媚,眼见气氛紧张,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志海。”
“闻禧,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奶奶好久没见你,很想你的,你多和奶奶聊聊天。”
闻禧冷冷地瞥她一眼,没理会她说的任何话,自顾自走到空旷的院子里。
身后的林志海见她是这般不识抬举的模样,欲又要上前。
翁秀媚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
这才勉强没有再起冲突。
闻禧站在院中,环顾了一周后,
仰头,打量起这栋房子。
虽谈不上精致的小洋楼,但和以前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闻禧下巴微扬,言语中有几分讽刺的意味,“这房子……修得可真不赖。”
众人也没人敢接话,她像是这个家里唯一格格不入的人。
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做出反应。
半晌,她忽然盯着老妇人,和宋小澜一个年纪,却衰老得迅速。
如果不相熟的人,看到的第一眼,只觉得她的晚年看起来似乎不太好,看着可怜且让人心疼。
可闻禧见过太多次,那双年轻时候的眼,那双眼里充满的尽数是算计和精明。
可怜?
她一点也不可怜,甚至是可憎的。
“这就是当年,骗我妈十几万建起来的房子?”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其实在场的多数是林志海的家人,据闻禧所知,还有一个姑姑,但也是深受伏地魔其害,干脆远走他乡一辈子也没结婚。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掷地有声,院子里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再度安静下来。
只剩下风扇呼呼的声音。
“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咒自己,还能活这么长时间。”,说着,闻禧仰天长叹,“老天啊……真是不公平!”
一语成谶这个词在她身上竟然没奏效,老天果真偏爱这样的人。
当年眼前这位她该叫奶奶的人,为把这房子建起来。
可眼下没有钱,林志明的工资也没有特别高。
他们便想了个办法。
把算盘打到闻芝美头上。
为试图欺骗闻芝美拿钱,她不惜咒自己患癌,急需十几万做化疗。
闻芝美知道那家吸血,向来谨慎,在那以前从未多给他们一分钱。
只是万万没想到,人性的恶,在他们身上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闻芝美开餐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仍旧低估了人性。
他们卑鄙到利用生病这件事博取同情。
听到她的话,林志海没有半点羞耻感,反倒抓着一个点,指着闻禧大骂,“你敢咒你奶奶,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懂不懂什么叫尊敬长辈?”
闻禧冷冷瞥他,看着他像疯狗似的,再度开始狂轰乱炸。
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千人讨万人嫌的脏东西。
林志海像是反应过来,情绪上完全把持不住,一副要上前收拾闻禧的架势。
其他人作势拦他,但似乎也没有真想拦,只是逢场做个戏的模样。
闻禧也没有一点要躲的意思。
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个准备就绪的英勇的战士。
只要他敢动她一根手指,她便做好了甩他耳光的准备。
但事情并没有朝她所想的发展。
不速之客,比她想象中的来得要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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