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树的洞穴很大,拾寂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寻了处隐蔽的地方,这里的山壁平缓一些,靠近地面时凹进去一部分,恰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护所。
他本想走得再远一些,以防自己的动静打扰到主人,可身上各处疼得厉害,连手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实在没力气了。
扶着岩壁站了挺久,终于还是放弃了逞强的打算。
他蜷缩进那处凹陷,后背靠在坚硬的石壁上,想了想,还是从暗兜里取出一根坚韧的绳子,把自己的双手绑了起来,囚凤山危险,他要保存体力,不能挣扎得太厉害。
做好这一切,又确认了一遍附近的安全,他取出怀中的千绝。
闭上眼,那日扶风小筑火烧冰刺般的煎熬瞬间翻涌起来,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筋脉撕裂时生死不能的无助。
拾寂卸下内力,深深吸了口气,把药喂进嘴里。
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十分煎熬,他脑海中总是一遍遍预演将要面临的痛苦,总是不由自主地用牙齿咬住嘴里的嫩肉,一点点撕磨,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在接下来非人的折磨中坚持下来。
药效发作很快,熟悉的刺痛袭来,他没能及时松开齿关,咬掉了嘴里的一块肉,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闷哼声挤出喉咙,但还好声音不大,拾寂把头死死抵在岩石上。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主人不在身边,也没有刑堂的人监看,真的忍不住了还能借力,挣扎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今日的痛要比上一次在主人身边之时,更加难以忍受。
他汗如雨下,肌肉瑟瑟发抖,小幅度地翻滚了片刻,熬过最开始的巨痛后便蜷缩起身体,咬着牙不再出声。
影卫熬刑是家常便饭,实在难受时,便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
拾寂紧抿着嘴唇,眼眶微微泛红,他的回忆里只有谢识危,今日也一样。
为什么会进入影部?那实在是说来话长了。
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影部这个地方,作为海角阁最锋利的一把剑,里面的训练异常残酷,七八岁大小的孩子进入影部,没日没夜的训练,能活着出来的却没有几个。
这样一个摧折人性,将忠诚刻入骨血的地方,却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进去的每个人都是自愿的。
每个人都受过海角阁的恩惠,自愿放下自由,放下尊严,进入影部,接受惨无人道的训练,成为一名影卫,用今后的人生守护海角阁,守护谢识危。
他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
大漠长河,落日孤烟,西北的风沙都是浸了苦味的。
天气最好的时候,抬起头,天空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傍晚时分,红日隐在风沙后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时候的拾寂在村头一坐就是一下午,那时候的他还不叫拾寂,至于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每天回了家,耳边就是一叠声的小畜生、小杂碎。
记忆中的家是个破茅草房,刮风时会响,下雨了会漏。
阿爹喜欢赌钱,赌输了钱,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回家抄起篱笆上挂的鞭子往他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他是个小畜生,丧门星,坏了他的好运气。
拾寂不哭,不躲,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落在他身上的鞭子。
那原来是一条牛鞭,家里耕地的牛,因为阿爹欠了赌债被人拉走了,只剩下一条鞭子。
阿娘有时候会跑出来,看着他挨打,笑着拍手,也学着阿爹的样子,叫“小……畜……畜生……”
阿爹就会连着阿娘一起打。
阿娘是个傻子,荒年时流浪到了村子里,因为长得好看,被没钱娶媳妇的阿爹占了身子,又生了孩子。
生了孩子的阿娘不再漂亮,阿爹便不再喜欢她,连带着傻子的儿子也不喜欢,总觉得,如果不是当初阿娘有了孩子,他大概就能娶村子里的大户女。
阿娘生活不能自理,经常把自己和家里弄的一团脏,阿爹就更要打他。
小时候的拾寂有时候会想,要是阿娘不在了就好了,他就不用挨那么多打,也不用做那么多活,一小块红薯也不用再给阿娘分一大半。
九岁那年,老天爷大旱,耕地咧着一道道的大口子,粮食都被晒干了,大家都往南方逃。
阿爹也一样,他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吃食和值钱的东西,一个人走了。
走的那天,拾寂跪在地上,死死拽着他的裤脚,仰起头,倔强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什么也不说,眼睛里既有怨恨又有祈求。
阿爹嘴里骂着“小畜生”,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大力地把他掼在地上,额头撞在石头上,割出一道口子。
血顺着流下来,流进眼睛里。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里都是血,隔着一片红看那道狠心的背影越走越远。
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
那天,拾寂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火红的烈日烤干了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阿娘从屋里走出来,蹲在他对面,笨拙地从袖子里掏出半个发干的粟饼。
“不……不哭……吃……”
结结巴巴的话语成了最后的甘霖。
饥荒年代,孤儿寡母,没有任何活路,他们吃野菜,吃草,吃树叶,吃树皮……一遍一遍把腰带勒得更紧,饿得心头发慌,就抓一把土塞进嘴里。
阿娘什么也不知道,每天只会对他喊“饿”,有时候还会打他,有时候则是蜷在他怀里哭。
直到有一天,阿娘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从怀里拿出个玉米饼子。
“吃……吃……”
他饿坏了,脑子发蒙手发抖,眼里只剩下那个玉米饼子,狼吞虎咽进了肚子,膈得肠子发疼,才捂着肚子,问阿娘饼子是哪里来的。
阿娘歪着头一脸迷茫,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的吃已经太好了。
那之后,阿娘总会隔三差五地拿点吃的回来,玉米馍馍,粟饼,窝窝头……
哪里来的,她却说不清。
夏天过去的最后一个晚上,娘亲没有回来。
拾寂躺在硬木板上,心脏的地方抽了一下,他忽然感觉莫名的恐慌,不安,手指头一抽一抽地疼,他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冲出去找阿娘。
粗粝的石子膈得脚底全是血。
从半夜到天明,再到正午。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阿娘浑身**,躺在村头井边,身上全是抓挠的痕迹,胸口有牙印,粘稠的血从她腿间流下来。
拾寂浑身发抖,双腿打颤,狼狈地扑上去,在干裂的土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造孽哦——”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渣!”
“太可怜了……”
围观的人站了一圈,眼睛时不时地往阿娘身上瞄。
拾寂掰开阿娘的手,里面是半个带血的馒头,他浑身发抖,什么也听不见,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阿娘身上。
阿娘嘴唇颤动,轻轻喊疼。
他拽着阿娘的胳膊,想带她回家,但他没力气,拽了很久也没成功。
终于有几个围观的老妇人看不下去了,上来搭了把手,一起把阿娘抬了回去。
身下的血止不住,老妇人坐在屋里摇头叹息,“真是造孽啊……
多好的姑娘,怎么……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这世道,哪儿能活得下去!”
这世道活不下去。
“还不如一包药下去,便就彻底解脱了。”
旁边的人赶紧捂上她的嘴,往门外看了一眼。
拾寂就坐在门口,攥着带血的馒头,一口一口往下咽。
人群最终散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拾寂和阿娘两个人,阿娘躺在床上,哎呦哎呦直叫唤。
她很疼,拾寂知道。
吃点药就不疼了。
吃点药就再也不会疼了。
拾寂双目血红,他发疯一般往镇子上跑,药铺门槛很高,他进去的时候摔了一跤,蹭得脸上全是血。
“我要药!”他揪着老大夫的裤腿,瞪圆了眼睛。
“哪里来的臭乞丐,去去去,一边去。”
“我要砒霜!”拾寂又嘶吼了一遍。
老大夫愣了一下,一脚把人踹出去,“小畜生你有钱吗!想死的话死一边儿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生意!”
拾寂狼狈地滚到街上,他没有钱,砒霜,十文钱一包,他连一文钱都没有。
他直愣愣倒下去,仰躺在地上,头顶的天空是蓝色的,阳光很刺眼。
他抓住一片从他身上跨过去的衣角。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他低低问。
“疯子,走开。”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
他不记得自己问了多少次,没有人理他,荒年里,人人自顾不暇。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天要黑了。
他蜷缩在地上,等着夜幕降临。
红日在黄沙中变得模糊不清,昏暗迫近,一双靴子毫无征兆地停在他面前。
拾寂擦了擦渗进眼睛里的血,抬起头,隔着一片红,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觉得那个人很高,很高。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他木然重复,“我把自己……卖给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男人很久没说话,就在拾寂以为他也会和所有人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时。
“你要十文钱做什么?”他说。
“买药。”
“什么药?”
“砒霜。”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十枚铜板,在手心一次排开。
拾寂终于有了反应,他定定看着十个铜板,揪着男人的衣服爬起来去够。
男人把手抬到他够不到的地方,等他够累了之后,按着他的脑袋转向另一边。
“十文钱,也可以在那儿买三个包子。”
拾寂呆滞的目光闪了闪,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街对面有个包子铺,刚出锅了一笼,盖子一揭,热气蒸腾起来,薄雾正映着一片夕阳,洋洋洒洒钻进头顶绿油油的古树。
白面的香味和炒过的豆腐混在一起,顺着风吹进了拾寂的鼻子里。
男人拉起他脏兮兮的手,把十枚带着体温的铜板放进他手里。
“味道应该会很不错的。”
眼泪从拾寂眼眶掉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
数不清地砸在地上,他头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捂着脸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苦涩全都哭出来。
不会再有人知道那十文钱,对童年的拾寂意味着什么,是他漫长人生中唯一的光,将他从摇摇欲坠的地狱边缘,拉回了人间。
来啦[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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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枚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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