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烁消失了几天。
当他再次出现在圣臻塔时，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张扬跋扈的气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昂贵的校服有些褶皱，头发失去了精心打理的痕迹，眼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他不再对着齐朔龇牙咧嘴，甚至不再看向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像一道游魂，穿梭在教室、食堂和图书馆之间，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他家族的崩溃已不再是新闻，而是成为了校园里公开的秘密。同情、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在他身上，他却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离罩内，毫无反应。只有极少数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偶尔会停下脚步，目光空洞地望向初中部的方向，那里有他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弟弟——江熠。
齐朔远远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那个曾经带给他无数屈辱和恐惧的霸凌者，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他没有感到快意，反而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在这座吃人的塔里，没有人是真正的胜利者。
这天放学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江烁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校，而是脚步虚浮地、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般，走向了行政楼。
他没有去父亲的办公室——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一片狼藉。他径直来到了副校长王静仪的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和淡淡的茶香，与门外走廊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江烁在门口停顿了几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确认，又像是与过去的自己诀别。然后，他抬起手，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王静仪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红茶，翻阅着一份文件。她看到江烁，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依旧是那副慈祥温和、仿佛永远关心学生成长的师长模样。
“江烁同学？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她放下茶杯，声音柔和。
江烁没有回答。他走到办公桌前，站定。灯光照亮了他苍白而憔悴的脸，那双曾经燃烧着嫉妒与愤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没有咆哮，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王校长，”他说，“让我进去。”
王静仪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查地深了些：“进去？江烁同学，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启明班。”江烁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让我进入启明班。”
王静仪微微倾身，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江烁同学，我知道你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心情不好。但‘启明班’的选拔有严格的程序和标准，不是…”
“给我力量。”江烁打断了她，他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死死地盯住王静仪，那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念，“给我…能够保护他的力量。”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王静仪沉默地看着他，脸上的慈祥笑容渐渐收敛，转化为一种审视的、带着某种隐秘满意度的平静。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了江烁面前。
文件的封面，是简洁而冰冷的几个字——【“启明班”深度协同协议】。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标注着“自愿申请及知情同意书（特殊条款）”。
“江烁同学，‘启明班’能提供的，是通往更高知识殿堂的捷径，是让你摆脱凡俗困扰、专注于理性升华的净土。”王静仪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裹着蜜糖的毒药，“但它也需要参与者全身心的投入，以及…必要的代价。你确定，你已经充分了解，并且自愿接受这一切了吗？”
江烁的目光落在那个“代价”上，瞳孔微微收缩，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他想起了弟弟江熠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想起了父亲一夜白头的绝望，想起了家族分崩离析的惨状，想起了沈墨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冷漠，想起了齐朔这个“废物”却能得到沈墨另眼相看的屈辱
他需要力量。不是家族赋予的、已经崩塌的虚妄权力，而是真正属于他个人的、能够抓住点什么、保护点什么的力量。哪怕这力量，需要他用灵魂去交换。
他伸出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稳稳地拿起了旁边那支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钢笔。他甚至没有去看协议后面那些密密麻麻、充斥着专业术语和模糊定义的条款，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签名处。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江烁。字迹不再是往日那般张狂，反而带着一种僵硬的、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住的平静。
在他放下笔的瞬间，办公室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形地改变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灯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王静仪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慈祥的、近乎悲悯的笑容。她收起协议，妥善地放回抽屉，仿佛收纳了一件珍贵的战利品。
“欢迎你，江烁同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回响，“从现在起，你将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力量’。”
江烁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随着那个签名的落下，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那张纸上。他没有感到解脱，也没有感到恐惧，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江家少爷，也不再是那个只会无能狂怒的兄长。他成为了这座塔的囚徒，一个自愿走入牢笼，试图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囚徒。
为了能留在弟弟身边，哪怕是以另一种形式，哪怕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共同沉沦。
在签订协议的时候，他想起了和弟弟的一次平常的事情，童年时，他背着发烧的江熠去医院，弟弟在他耳边说：“哥哥，你真好。” 还有那次...温暖的回忆在冰冷的笔迹下沉寂。
他转过身，沉默地离开了副校长办公室，背影融入走廊尽头沉沉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而在顶层杂物间，沈墨的终端上，一个代表着新的、高优先级“协同单位”接入系统的信号，悄然亮起。信号源的标识，赫然是——江烁。
沈墨看着那个名字，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放在键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又一个变量，被系统吞噬了。自愿的，往往比被迫的，更加决绝，也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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