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邮局停工,叶以默的摘抄本在他身上躺了五六天,他看过里面的内容,抄的主要是诗,中英文皆有,如英文版泰戈尔《飞鸟集》中的部分节选,《奔向光明》和《泥土芬芳》,罗伯特·邓肯的《童年的隐蔽所》,罗伯特·勃莱的《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赫尔曼·黑塞的《浪漫之歌》,舒婷的《惠安女子》,陈敬容的《力的前奏》等。
诗词抄写在了本子的正面,背面是简笔画涂鸦,涂的是舞蹈人体分解动作,最新一页是个人身狗头的缝合怪,缝合怪旁有句恶意满满的戏语,“汪汪,一脚踢回大西洋”,莫道言猜她用了拟物修辞法,缝合怪是她讨厌的人的化身。
莫道言读大学时,朦胧诗派正兴起,《北岛诗选》被当成定情信物,顾城的《一代人》被竞相追捧,流传甚广,他那时是英语俱乐部的社长,同时兼“金梁研究会”副会长,后者是金庸和梁羽生的头号书迷乔卓成牵头创建,因招不到女社员,拉他去做门面,而即便有他压阵,风头还是被“谷雨”诗社抢去了,纳新的队伍从大礼堂排到了操场。
乔卓成不服气,诗社的正副社长长得寒碜就算了,读几句晦涩怪癖的诗,仿佛摇身一变,成了芝兰玉树的谪仙诗圣,林妹妹听了根本等不到金玉良缘上演,就驾鹤西去了,这种无病呻吟的玩意竟能把女同学迷得七荤八素,天理何在,交大颜面何存?女同学闻言横眉冷眼,斥他井底之蛙,不闻天上鸟鸣,朦胧诗是对现实的反思,追求诗歌独立的审美价值的产物,诗人们是鄙弃社会阴暗面,渴求光明世界的使者。
莫道言不是诗歌的受众,也非激进的批评家,偶尔开卷有益会读一读,摘抄本里的那些诗歌他大多有些印象,除了那只缝合怪,里面的每个字都像一粒种子,一粒想破土而出的生命种子,他联想到筒子楼,会忍不住为她鼓掌,虽然在心里鼓了无数次。
他说“投缘”不准确,投缘是相互,他是单方面,或许该用好感,毕竟她是他为数不多想要主动结交的异性之一,还是纯学术交流外,有探求欲的仅有的一位,尽管只到这一步,在得知她结婚后,他没了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他的前姑父,一个有着大好仕途的青年,在结婚三年后,抢了别人的女人,无视纪律,丑态尽显,并把本该对着敌人的铁拳砸向了老婆,打断了姑姑的鼻骨和八根肋骨,他的爷爷为保护女儿,用一把生锈的□□,将姑父打成了植物人,也打碎了赫赫战绩换来的功名利禄。
家人们从这个惨烈案例中,分别得出不同的感悟,奶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做人切勿贪心,贪多必有祸,是祸躲不过,但老头子还是她的大英雄。父亲说,一个不能保护女儿的父亲,算个鸟的父亲,父亲做了好父亲,他却没做好儿子,也没做好哥哥,对妹妹疏于照顾,给了混蛋伤害妹妹的可乘之机,让他的父亲“晚节不保”,但谁也别想给他老子盖棺定论,莫家的男儿流血不流泪,上了战场保护国家,下了战场保护家人。
母亲是实用主义践行者,先分析出如何规避“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可行性,然后是交换法则的车轱辘话,她不赞同爷爷以暴制暴,姑姑因为父亲晚年的遗憾,一生都没从悲痛中走出,是令人惋惜的后遗症,但她羡慕姑姑有个视之如命的父亲。
莫道言无论多想要一件东西,从不用抢的,也没用过抢的,这个习惯并非源自姑父惨剧的启迪,而是得到那些东西,对他常常不是难事,无须斯文委地孤注一掷,长大成人后,他对姑父的艳遇事件有了个人见解,贪多嚼不烂,本质能力与野心不匹配,如果那人骨头过硬,就不会一手怀抱其他女人,还一手贪图爷爷的官位可能带来的晋升便利,带给姑姑痛苦又不肯放其新生,最终导致事态升级而无法挽回。
他不喜欢麻烦,同样不喜欢带给别人麻烦,除了稍稍酸了酸筒子楼走廊上玩伞的男人,春节假一结束,初六的上午,他寄出了摘抄本,把属于特定时段的好感尘封心底,但有了正确答案,哪怕只是一闪念,已失之交臂,遗憾的真实都比圆满的虚假迷人,就更坚定了要离婚的决心。过去他没有想要交往的女人,婚姻对他是没有实感的器皿,谁来掌控这个器皿,往里装什么东西,对他不造成影响,现在他知道那种滋味了,就想把器皿收为己用,再遇到想珍藏的,就自己装进去,遇不到就闲置,莫家有两个儿子,有个莫道行去传承血脉就够了。
莫道言转出半边身子,不答反问:“何为如愿?”
佟语非挺起身,斜靠着书桌道:“两情缱绻,各得其所。”
“你对我缱绻不舍?”
“比你想得要深。”
“深到我说圆房,哭得像死了丈夫?”
“有不舍才会对两厢情愿目盼心思,同时我在尝试做得更好。”
莫道言冷眸暗沉,黑色的瞳仁宛如被水洗过的玛瑙,亮得闪光:“我不尝试没兴趣的东西,你如不了愿。”
他说完离开座位,佟语非小跑着追上他,将他刚拉开的房门关上,扭身背对着门,拦住了他的去路:“没兴趣亲嘴怎么不躲开?莫道言,喜欢浅薄不等于浅薄,低级趣味不等于低级,吃了臭豆酱也不会沾臭味,何况不打开怎么知道礼盒里装没装璞玉?”
莫道言这一刻对佟语非刮目相看,这种话他在国外那些前卫女孩口中都很少听到,却被顶着一张保守面孔的她说了出来,文绉绉说了一堆,翻译过来简单明了,她在邀请他,书房内亮着一盏绿色底座的琉璃台灯,荧光灯被灯罩滤出一大片丁香紫,映得她的脸微微泛红,她过年时烫了发,小波浪卷,头发显得更密了,两侧的头发用红色的一字发卡夹着,其余的飘在背后,有一绺起了静电,越过她的肩膀贴在了他的毛衣上。
他捻起那绺越界的发,别在她耳后:“你可以拿着钱,清白地退出这道门。”
“谁会信?”
“如果有人不喜欢玉石呢,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怕。”
他像被说动了:“笑多一点儿,把牙齿露出来。”
她笑不露齿的时候最假,露出几颗牙齿,眼睛弯起来,整个人都像是高兴的,被强要来的笑自然不是发自肺腑的表征,他此举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但看着她假装高兴,总比她脸上慷慨赴义的神情能引燃他的**,这种时刻还是很必要的。她脸上的笑多了,眼睛里会长出欢愉的苗头,他的吻便落了下来,凉凉的似块冰,先落在她的梨涡上,再慢慢移到嘴唇,她用唇温融化了冰,那冰化成的水也在渐渐升温,润湿了她有点干的唇。
莫道言凌空抱起她回到书桌旁,把她放坐上去,摘了红色发卡,她的黑发一泻而下,他将发丝从中间分开,轻柔地拨到她的肩头两侧,扯开她白色镶黑边的小香风外套,不急不躁地解着衬褂的缠丝盘扣。
他轻咬着她的下唇,抚着衬褂内纯白色的文胸:“穿小码的,不勒身体吗?”
这是佟语非从发育期就难以启齿的问题,冬天有厚衣服加持还好,夏天短袖衬衣的,曲线一目了然,总有眼睛往她身上扫,虽不至于都是不怀好意的,但谁能忍得了被当动物园的大猩猩那般看?大学后,她出落得愈发饱满,在公交车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简直是灾难区,不想招眼,只好穿小两码的胸衣收得紧紧的,穿小码胸衣是不舒服,但生理的不舒服只要没危及到生命,总能忍。
过去几年,她夜里睡觉不穿胸衣,或穿大码的胸衣,等他睡在旁边,她又穿上了小的,不过大不大小不小的,他对她的码数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准?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晚摔进他怀里,被他用手丈量过的场景,越加的心乱如麻。
对比她的乱,他淡定得多:“以后穿正码,又不是它的错。”
“你管太宽了。”
“你要继续做我太太,某种程度上它总会有段时间归我管,我有义务保护好它。”
“我不想说这些。”
“急什么,冬天的夜很长的。”
她又被堵住了嘴,无从辩解,莫道言喝了口蜂蜜茶,一半咽了下去,一半渡进她口中,接吻是门新课题,她还做不到挥洒自如,被吻得透不过气,生涩的低喘声自然而生,刺激得莫道言不断加深那个吻。她唇瓣的知觉慢慢流逝,手上的知觉逐级递增,在他的胸膛和肩膀无序地奔窜,手热了,身体也开始热,热得口干舌燥,她轻轻回吻他,用舌尖卷了卷他的,那儿有橙子的味道。
意乱情迷中,她想起了一些和橙子有关的事。
她被亲生父亲佟建忠接回家的第三年的夏天,佟建忠去镇上赶集,带回两个脐橙,佟意一个,她和佟万分吃一个,橙子在夏天并不常见,吃起来格外的甜,但佟意猪八戒吃人参果,风卷残云吞了一个,还要来吃姐姐和她的,自她回这个家,和佟意打了一百回架,一个横行无忌,一个寸步不让,佟意没吃到她的橙子,也没让她吃到橙子,把橙子扔进了院里的旱厕,指着粪水嬉笑,二小姐,请用餐,橙汁多多。
那是个橙子,又不仅仅是个橙子,她可以不吃橙子,却不能让佟意得意忘形,她抡起墙上挂着的镰刀,在佟意眉骨上划了一刀。
佟建忠听到哭声从厨房赶来,看到满地的血,一巴掌把她抽得差点晕过去:“心这么毒呢,手偏一点儿,就一点儿,佟意的眼睛就瞎了,滚,反正你也不想要这个家,滚回去跟傻子过去吧,我只当死了两女儿。”
在大雨倾盆的夜里,她走了三里地,在镇上花了两毛钱,用一部手摇电话,打通了县文化馆的公用电话,幸好,养父还在加班,听到养父的声音,她“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我想回家。”
如果知道那是场永别,她就是被佟意踩在脸上,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不会拨打那个电话,可那时候雨分明快停了,谁知道两个小时雨势又起?
橙子味被溶解得销声匿迹时,微弱的窒息感消失,莫道言从她口中撤离,蹙额看她:“你喝酒了。”
她咬了咬唇:“一点点,我不赖账。”
他将她衬褂的缠丝盘扣一颗颗系回去:“这是你扣子最多的衣服?”
莫道言没真想在她没有夫人时,趁虚而入去折她的兵,灯光昏暗,他没看清她眼里闪动的是泪花还是反光,只从她微变的神情里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验证了方才的疑思,当她强吻他时,他嗅到了她舌尖上淡淡的米香,以及清酒的气息,连薄荷口香糖的味道都无法掩盖。
一个喝了酒的人的言语,怎能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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