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斯躺在断崖底部，目光平静地从峡谷缝隙中向上望去。
墨色的云铺天盖地。
仿佛恶魔之眼的狭长裂缝高耸入云。
魔龙、恶魔、石像鬼……仅仅一只就会造成成百上千人死亡的魔物争先恐后地从裂缝中挤出，迫不及待想要焚毁一切，在此处重塑它们的故乡。
而这地狱般的景象都是他的错。
艾瑞斯苦笑一声，肺腑间充斥着血腥味。
身为本世代勇者的他，什么也没做到，什么也无法拯救。
他抬起右肢，断裂的骨渣暴露在血肉中，少了一半的右手，如今连挥剑也无法做到。
这或许是希罗大陆的结局，因失败勇者而导致的世界毁灭。
被同伴放弃，被自我放弃，被世界遗弃……
艾瑞斯浑身无力，缓缓闭上双眼，于绝望中迎来死亡的终局。
“铛——铛——铛——”浑厚的钟声响起，西洛帝国首都钟塔的青铜大钟，十年如一日地鸣响。
现年18岁的艾瑞斯从上一世的绝望梦境中苏醒。
他剧烈地呼吸着，缓缓地握紧拳头，再次确认他正躺在宿舍的床上，而不是某处崖底。
艾瑞斯盯着眼前雪白的天花板。
真想闭眼把世界毁灭当作一场噩梦，然而按部就班的现实与上一世完全重合。
他起身洗漱，镜子里是一张神色冷淡的漂亮面孔，一头齐肩的银白短发，一双令人想起血海的鲜红眼眸。
若不是淡青色的黑眼圈过于明显，艾瑞斯自己也会评价这是一张美得好似娃娃的脸。
一张一点也不适合勇者的脸。
勇者，被预言与神力选中，将会拯救世界的存在。
每当预言师们获得神启，帝国就会在全境搜寻勇者候选，成为候选者的条件有三个：
其一是预言者能在其身上感应到改变世界的潜力；
其二是勇者的魔力带有圣属性，那是被神赐福的象征；
其三是高尚的人品。
被选中的少年们，在帝国的号召下，从小背井离乡，放弃姓氏，入学帝国勇者学院，与优秀的同龄少年们一起学习，在磨炼中提升技艺。
最终仅有一人能作为勇者脱颖而出，带领人类拯救世界。
上一世，艾瑞斯成为了那名勇者，那名失败勇者，那个冒牌货。
若是勇者的话，一定能像预言里那样成功拯救世界，所以没能拯救世界的勇者，只能是假货罢了。
想来神明给予艾瑞斯重生的机会，就是要他帮助真正的勇者脱颖而出，协助对方成功拯救世界吧。
真不甘心。
艾瑞斯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再次回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明天是一次普通的剿灭恶魔任务，上一世的任务中，因为他的优柔寡断，错失时机，导致人质死亡，一名队友重伤。
而重伤的那人，就是与自己一样备受瞩目的勇者候选——
艾德里安。
那么要做的事情很清晰了，首先要保护好艾德里安，然后尽可能救下人质。
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小声困惑，一个需要他人保护的勇者，真的是神明指定的拯救者吗？
摇摇头，艾瑞斯把嘈杂的声音甩出脑袋，走出学院，在附近闲逛。
勇者学院位于帝都市中心，紧邻皇宫，周遭繁华整洁。
纯白大理石铺就了大道，街道两旁是仅有两层的商店街，每间商店都用各具特色的装饰表明自己的身份。
艾瑞斯虽然不喜欢和商人打交道，毕竟他们总想着掏空他的钱袋，然后塞给他一些这辈子也用不上的垃圾，但逛街看看新出的商品，还是别有一番乐趣。
尤其……在几年后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
停下脚步，艾瑞斯诧异地望着眼前这面透明的玻璃幕墙。
"墨的百货商店"，这家店他上辈子从未见过。
正当他隔着玻璃打量店内琳琅满目的商品时，玻璃门悄无声息地滑开，耳畔传来悦耳的风铃声。
原本瘫在躺椅上的黑发青年收敛了百无聊赖的神色，对艾瑞斯露出愉快的笑容。
“艾瑞斯大人，好奇的话，不如进来逛逛？”
如丝绸般柔顺悦耳的声音让艾瑞斯不由顺从地踏入店内。
“你好，你……认识我？”他困惑道。
黑发青年有一双清亮的黑色眼眸，身材高挑，姿态优雅，金丝掐边的精致长袍让他看起来像是能随时参加宴会的贵族少爷，那慵懒的气质与狡黠如狐的笑容，令人过目不忘。
但艾瑞斯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不认识对方。
“我是墨，这家店的店长，上个月您在郊区救下的商队是我们店的，而且您还拒绝了我精心准备的谢礼。”
墨无奈地耸肩，神色有一点点委屈，像是在说，都是您那么冷漠，我们才错过认识的机会。
“咳，职责所在，不需要谢礼的。”
艾瑞斯心情微微放松，偶尔救人的时候还会被嫌弃没保护好商品，墨的这份心意让他感到温暖。
“职责吗，呵。”
墨的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但笑容依旧和煦。
“对了，虽然现在还是初秋，不过本店的光伏手炉一直广受好评，艾瑞斯大人要不要买一份呢？或者看看别的东西也不错！”
说着墨打开玻璃橱窗，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可爱的圆形手炉递给艾瑞斯。
手炉初触冰凉，很快便升温至恰到好处的温暖。
“很舒服吧，而且发热很稳定，在失去能量之前，完全不会降温，不像别家的晶石产品哦？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便宜，1金币就可以带回家了。”墨热烈推荐道。
平心而论，1金币并不算贵，那大概是平民一周的伙食费。
艾瑞斯最近才知道光伏这个东西，也是上辈子没听说的概念。
是能用太阳光为魔法晶石充能的技术，让很多非魔力持有者，也能使用各种魔法道具。
“这么小的手炉，吸收阳光很慢吧？而且冬天的光线……”艾瑞斯一边爱不释手，一边忍不住质疑。
“虽然说是太阳光，实际所有光都可以，甚至没有光的话，热能也可以转化，魔法符文真是方便的东西啊。”
“放在火炉里烤？”艾瑞斯看着漂亮的手炉有些担忧它损坏。
“聪明。”墨又取出一枚，将之悬浮在空中，掌心燃起火焰，手炉发出红光，片刻转为蓝色。
“看，这么快就充满能量了。”
“不过您很敏锐啊，冬天的光确实不如夏天强，在公转这块，还是符合基本天体物理啊。”墨赞赏地对艾瑞斯点头，但艾瑞斯只能迷茫地看回去。
“啊别在意，奇怪的原理解析罢了。”墨露出奇妙的寂寞神色，他揉了揉头，长发被蹂躏，又如丝绸般落下。
艾瑞斯目光被墨的手吸引，在黑发衬托下分外雪白的手上满是薄茧与刻痕。
“手上的伤……”冒昧的话语脱口而出，艾瑞斯有些尴尬，他不太擅长关心他人，却实在不忍那双漂亮的手被伤痕填满。
“看起来吓人而已，并不痛，以我工作强度，就算消掉，过一周又会回来，干脆就放着不管了。”墨随意道。
迟疑了一下，艾瑞斯递出一个药膏，道：“这种伤药在治疗的同时，会渐渐加强身体的恢复力，你要不要……试试？”
墨惊讶的接过药膏，笑眯眯地说谢谢，又有趣地打量艾瑞斯。
“明明是初次见面，您却送我这么珍贵的东西。”
“……不要就还我。”艾瑞斯孩子气地说。
“所以，我决定把我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
墨无视他的抱怨。
“铛铛铛！本人精心制作的声波炸弹，只需输入一点魔力就能完全激发，瞬间定向消灭直径20米内的任何恶魔或者恶魔信徒，而不会伤害任何人类！”
墨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构造精致的金属球，金属繁复地缠绕着晶石，某种危险的气息隐藏在那规律的美中。
艾瑞斯了然地挑眉，终于图穷匕见了吗。
哼，商人。
“多少钱？”艾瑞斯问。
“哎呀，我们什么关系，谈钱多伤感情，10金币。”
墨露出跳楼大甩卖的神色。
“10金币？”
这个价格并不贵，或者说过于便宜了。
任何能对邪恶生物造成伤害的物品，除了圣水以外，基本都是100金币起步的。
而便宜没好货，显然这东西是什么奇怪的噱头产品吧，大概只有吸引恶魔注意力这样的作用，艾瑞斯猜测。
“我没带够钱，先走了。”
艾瑞斯留下1金币，拿着暖手炉出门。
“这个我买了。”
“等等，价格好商量——”
墨上前两步，却见艾瑞斯步伐快得好像在逃命，只好停下脚步叹气。
“真的已经成本价了，他怎么还不收……我说，勇者都是这种对自己超级抠门的小气生物吗？”
墨低声抱怨，转动着小球。
片刻后，墨凝视着艾瑞斯消失的方向轻声祝福。
“希望您这次任务顺利，愿您……得神垂怜。”
艾瑞斯也是这么希望的，他绞尽脑汁指引队友快速找到正在准备邪恶仪式的恶魔信徒。
在末日之前，地狱之门无法打开，是以恶魔们想从地狱偷渡过来是需要媒介的。
其一是虔诚的恶魔信徒，他们的意识会引起恶魔共鸣，从而附身恶魔信徒；
其二是献祭仪式，血腥的献祭仪式可以将地狱之门撬开一点门缝，让恶魔的分身能从地狱偷渡过来。
自然后者的危害远大于前者。
而前者总会导致后者的出现。
乱石掩盖下的地下祭坛中，远远望去一名恶魔信徒盘踞于中心。
癫狂的男人身体已经有一半被恶魔之力侵蚀，左手和左脚化作了数根触手，紧紧地捆着3名人质。
脚下的暗色泥土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踩上时，偶尔还有黏腻的水声，那是浸透此地的受害者血液。
艾瑞斯跟在艾德里安身后，掩护他对付恶魔信徒。
总走在最前面的艾瑞斯第一次发现，原来队友们，都会掩护艾德里安，不像自己，作战的时候总得不到配合……
艾德里安金发飞扬，蔚蓝的眼眸怜悯地倒映着扭曲的恶魔信徒，他挥剑，精准地将触手与人体切割开，救下被触手捆绑的人质。
“忏悔吧，堕落之人，若是你诚心忏悔，或许光明神会重新接纳你。”长剑落在男人的喉咙，艾德里安悲悯地劝说。
艾瑞斯从不做这种事，异化的恶魔信徒大多已经彻底堕落，他们手中满是无辜者的鲜血，若是他们能被谅解，那无辜者的灵魂用什么告慰？
不过……艾瑞斯瞥了眼同伴们，他们都向艾德里安投去钦佩的目光。
或许那慈悲的心才是真正勇者的象征吧。
“我、忏悔……”
男人低声喘息，在艾德里安露出欣慰的笑容时，抬头。
“忏悔没早点弄死你们！哈哈哈！”
男人狰狞地笑着，捆在人质身上的触手猛地收紧，血肉飞溅，祭品献上，力量反哺。
男人张开的嘴不断变大，密密麻麻的利齿对准艾德里安的头咬下——
长剑挥舞，艾瑞斯劈开了男人的嘴，然而嘴却裂成4片。
艾瑞斯只来得及推开脸色惨白的艾德里安，就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冒牌货的结局吗？希望不要再让我重来了，既然我……什么也做不到。
艾瑞斯苦笑着想。
“——只要注入一点魔力，启动晶石，声波炸弹就会启动，任何恶魔信徒或者恶魔身上的血液都会沸腾起来，瞬间死亡！”
“10金币，只要10金币，买不了上当，买不了吃亏，只会赢赢赢！怎么样，艾瑞斯大人，心动不如行动，赶紧买下嘛！”
幻痛还残留在颈部，心却随欢快的话语安定下来。
他眨了眨眼，血腥味已远去，熟悉的茶香弥漫在明亮的空间里。
名为墨的商人正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墨色的眼瞳中倒映着他茫然的脸。
我又重生了？艾瑞斯按着心口的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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