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爱丁堡留学的日子,我总会忍不住一遍遍想起以前在广州的日子,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恍惚听见珠江潮水的声音。
就比如现在窗外的风撕扯着梧桐树,枯黄的叶子扑在窗子上,我突然就想起了十九岁那年的台风天。
那天,学生会的招新摊位泡在暴雨倒灌的架空层里,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在风中摇晃,将零星的人影拓在湿漉漉的墙面上。
我蹲下身去捡拾被风吹散的传单,潮湿的穿堂风夹着雨中龙眼木的气息,正拂过耳畔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猝不及防撞进耳膜:“同学,你的工作证。”
我抬头看去,塑料卡套折射出冷白的光,衬得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他的白T恤被雨水浇透了,隐隐透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发梢悬着摇摇欲坠的水珠,却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像是珠江畔晒足了阳光的柠檬树,让我一瞬间恍惚以为——天晴了。
“外联部部长江晚星。”他晃了晃手中的工作证,“正好我要报名。”
“别闹了,周部长。”
他叫周以恒,是文体部部长,也是我们数院公认的校草,听说家里还在荔湾开着一家百年酒楼。
我无奈地伸手去够工作证,周以恒却瞬间将手背到身后,转过身,用纸巾仔细擦干卡绳和卡套上的水渍。
“别再弄丢了,江部。”他说着弯下腰,亲手将证件挂回我脖子上。
那一瞬,我们靠得很近。我的鼻尖不小心蹭过他的下巴,隐约闻到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柠檬香。
我忘了那日的暴雨是何时停歇的,只记得潮湿闷热的九月从此多了柠檬味的风。
从那以后,我们在学生会碰面的次数好像多了起来。
每次部门开会,周以恒总会“顺路”带上两盒他家酒楼的点心。
一盒分给那群爱起哄的干事,一盒又偷偷塞给我。
“这是专门给江部的‘贿赂’。”他总是这么说,耳尖却泛起可疑的红晕。
但该说不说,他们家的点心是真好吃,让我忍不住在散会后,扯着他的衣角小声问着:“你们家能不能外卖?”
周以恒咧着嘴笑了,笑得像正从窗外溜进来的午后阳光,有些晃眼,却让我记了好多年。
“不好意思啊,我们不做外卖。但我可以做江部的专职司机,亲自送你去我们临溪楼用餐。”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应,抓着我的腕子就跑出了院楼,又把我塞进楼下那辆惹眼的老宝马E39。
老旧的安全带卡得厉害,我拽了几下也没系上。他忽然倾身靠近,肩膀擦过肩膀,温热的呼吸落在我耳侧。
他微微偏头,唇角几乎掠过我的脸,声音低低的:“江部,出发了。”
“咔哒”一声,安全带扣合的瞬间,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脸颊有点烫。
但抬眼看去,后视镜里,周以恒的耳垂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老式车载音响放起九十年代的粤语金曲,周以恒单手打着木质方向盘,讲起临溪楼的旧事。
“阿公说我们祖上是中堂大人在广东当总督时的私厨,专给贵人做菜……”车子开进解放北路,车窗外成荫的绿树滤下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周以恒的身上,光影斑驳。
“后来,阿公靠一碗竹升面又把酒楼开起来了,我老窦又赶着风头把临溪楼做成现在这幅样子……这台老宝马就是他当年挣下的,在上下九开过时,可风光了。”
我突然有些好奇地偏过脑袋,“那你呢?你有想过继承临溪楼吗?”
他沉默了一瞬,无奈地笑了笑,“唔知啊。”
到酒楼时已经过了饭点,但周以恒还是从后厨推来了小餐车,上面摆满了一屉屉茶点,还冒着热气。
“你先吃,我再去给你煮碗招牌竹升面。”
我有些好奇,偷偷跑到后厨,透过玻璃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传统竹升面要一人跨坐在大毛竹杠一上一下地反复压面,幸好这时候已经压好了面,不然我还有点不太敢看,毕竟就算是数院校草,骑在竹杠上面的样子想来也是有些滑稽的。
周以恒切面时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冷白色的皮肤被厨房的蒸汽熏得发粉,手腕翻转间露出淡青血管,竹升面在案板上弹跳成银丝。
“尝尝,周家第八代传人的手艺。”周以恒端着面上来,眼睛亮亮的,装满了期待。
一口下肚,汤鲜味美,面条筋道,就好像有点太烫了,烫得我的心脏跳得格外的快。
但校运会那天,我的心脏跳得比这时候还快。
广州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眼看着夏天要过去,结果又在当天飙到了三十度。
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学分,我自告奋勇穿上了厚重的小熊人偶服,在操场边举着旗子。脑袋被头套罩着,闷得发晕,汗从脖子往下淌,整个人像塞进了密不透风的蒸笼里。
忽然,一阵风透过头套缝隙钻了进来,像猫爪一样轻轻地挠过我的后颈。
我抬头看去,周以恒正举着黑色的大风扇,电线从裁判休息区一路蜿蜒爬过跑道。
快速转动的扇叶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得见那双隐约露出的眼睛,弯成了珠江上映着的月牙儿。
“周以恒,你怎么偷我们裁判组的风扇?”对面两个裁判组的同学气喘吁吁地跑来。
“是我拿两盒马蹄糕,跟你们组的阿发换的!”周以恒理直气壮地把风扇放下,正正地对着我吹,但手还是牢牢扶着下面的杆子,生怕这俩人给他抢了。
可惜,理直气壮也没有用,那台风扇还是被裁判组的人搬了回去。
“没事的,再有几个小时我就下班了。”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周以恒一把拉住,“导员不在,我带你去个地方偷懒。”
他不由分说地牵着我,一路绕到操场尽头的角落,来到几棵老榕树下。
榕树蟠曲的根部和巨大的绿色树冠、和滤下的阳光一起,好像编织成了一个天然的洞穴,而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
“别动。”
周以恒忽然伸手摘掉我的头套,湿漉漉的刘海还黏在我的额前,我羞赧地想要转过头去。但下一秒面巾纸抚过鼻梁,还带着淡淡的柠檬香气。
我抬头对上了他琥珀色的眼眸,里面我小小的影子清晰可见。
“你这样好像……”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好像偷蜂蜜的阿噗熊。”
头顶的蝉鸣忽然炸响,震耳欲聋。或许是姗姗来迟的秋蝉,又或许,只是一声情绪,在胸腔里回荡了整整一个夏天。
……
后来,我和他的关系就像是白鹅潭的晚潮一寸寸漫过沙面,周遭还氤氲着未散的暑气。但就算广州的夏天再长,气温还是在平安夜那天来了个骤降。
那晚,我拉着周以恒在北京路东逛西逛,他两手都提满了我的战利品。
走到街角,大佛寺还亮着灯,层层飞檐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琉璃瓦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周以恒突然停下脚步,左手在我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条红色手绳,上面还坠着一颗金子做的小星星。
琉璃瓦反射的光斑在他的睫毛上跳跃:“晚星,我……”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他手忙脚乱地接通电话,手中的糖炒栗子不小心掉在地上,圆圆的栗子滚落一地,
我听不清手机那头说了什么,只瞧见他含糊着应了两声,敛下的眸子里好像多了些晦暗。
刚刚未出口的话,他没再续上,只是沉默着帮我戴上手绳,指尖蹭过我的皮肤,凉得我一颤。
“周以恒……怎么了?”
“没什么。”他偏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圣诞快乐。”
话音刚落,大佛寺的通明灯火就恰好在此刻熄灭。
两周后,我去临溪楼喝早茶,他不在。
酒楼里的茶客没有往日的多,甚至还有点冷清。
眼熟的茶水婆提着水壶来招呼,她一边添水,一边絮絮道:“你知唔知啊?老细同嗰间茶楼赌到甩裤啊,银库畀人闸住水喉,仲要卖楼添喔!”[1]
我呼吸一滞,突然就懂了平安夜的那通电话,和周以恒未尽的话。
面前刚端上一碗竹升面,还冒着热气,我却只觉得心头泛着凉意。
三周后,我帮辅导员整理文件,在那一沓《自愿放弃2 2学分互换留学项目声明》中看到了周以恒的名字。
我的脊背绷得发疼,‘自愿放弃’四个字吞掉了我们那些关于未来而心照不宣的约定。
再见到他,是在图书馆。
他手里抱着一摞课本,眼神躲闪地笑着说:“突然觉得叉烧包比司康香多了……你知道的,我嘴挑,英国那边我呆不惯。”
我知道他在说谎。
因为那几本线代课本底下,露出了一本紫色的剑11。
在广州最后的一学期里,周以恒不知在忙些什么,经常一个月也见不到几回。
而没有他的日子里,日子就像水流一样滑过去,囫囵地过着,如今回想起来,空空荡荡,没留下多少清晰的痕迹。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白云机场。
那天广州下着大雨,和他捡起我工作证的那天一模一样,密密地、急促地,把整个城市都笼在雨雾里。
我等了他很久。
“晚星,你朋友还没有来吗?”妈妈看着一旁滚动的登机大屏,“时间差不多了,该进去了。以后回国,你们还可以聚的……”
我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脑子却乱得像团绕不清的毛线,全是周以恒,还有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事。最终,我只是低头,一个人走向了安检区。
但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江晚星!”
可我已经被身后的人群推搡着挤进了安检区。
我只好隔着护栏,听着周以恒认认真真的叮嘱,他左手拎着的保温桶隐约渗出沙姜鸡的香味。
大抵这是他给我带的晚餐。可惜现在已经过了饭点,他也识趣地没有提起。
“到那边……记得好好吃饭。”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转身走向安检口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是保温桶落进垃圾桶的闷响。
我突然觉得刚塞了一碗机场牛肉面的胃空荡荡的,有点后悔刚刚没主动让周以恒隔着护栏,给我喂上一口沙姜鸡。
飞机升空时,云海翻涌。我靠在座椅上,感觉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失落。毛毯轻轻濡湿,没有声音,却好像把整段告别落成了句号。
手机已是飞行模式,但我一遍遍地点开他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
“前程似锦。”
……
此刻,爱丁堡的雨越下越大,那些潮湿的回忆又被我就着苦咖啡咽进肚子里。
可我还是没忍住,点开了周以恒的朋友圈。
最新动态是八小时前:临溪楼的飞檐托着一轮满月,配文“今晚月色很美”。
评论区有条共友的调侃:“又在等你的嫦娥仙子?”
指尖一颤,我鬼使神差地点下了视频通话键。
铃声只响了半秒,就被接通。镜头晃了几下后突然定格——周以恒的脸几乎贴在屏幕上,头发有些凌乱,背景是临溪楼的后厨,一口大砂锅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汽,八角、陈皮和沙姜的香气仿佛穿过屏幕扑面而来。
“你那边好暗。”他的声音混着蓝牙耳机轻微的电流声,低低地传来,像砂纸轻擦耳膜,“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眼泪却先于声音砸在领口,拧成酸涩的潮水涌上喉头:“周以恒,我好想你。”
还没等到对面的回答,眼前就忽地一黑。
最先复苏的是嗅觉,浓烈的沙姜混着甜腻的油脂香冲入鼻腔。
我睁开眼时,正对着一只刚烤好的狮头鹅,被吊起还在滴油。手上粘着没有洗掉的沙姜沫,一条跟我同款的红色手绳松松地挂在手腕上。
我踉跄着爬起来,后厨镜面不锈钢柜映出一副熟悉的男生身影——是周以恒,我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晚星!晚星!”“我”的声音从一旁还没挂断的电话里传来。
我拿起手机,屏幕里赫然是“自己”惊慌的脸,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
“周以恒?”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说道:“灵魂互换?”
“就像《你的名字》那样?”
一小时后,我们在各大网站上搜索无果,无奈地接受了灵魂互换的现实。约定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平安度过不确定的互换日子。
这晚开始,我们俩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只剩下——时差八小时。
注释:
[1]:“你知不知道,老板跟对家酒楼对赌输了,现金流断了,现在还要卖楼来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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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New 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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