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的甜腻香气随着丹香妖娆的走姿弥散在客栈内外，当柳明荣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幻术时，此刻丹香那闪着细细光亮的红唇与自己只有一寸距离。
他迅速拔剑后撤，比他速度更快的，是一道闪在他身前的黑色剑光，“铮——”，将丹香的半张脸生生砍下。
那半张脸软软地落在地上，变成无数浅黄色长虫蠕动。丹香的另半张脸也探出无数手指长的虫来，骇得楚元朗皱眉龇牙，正欲再度挥剑，却被揪住后领，向后飞去，眨眼间，那门口挂着翠绿色蝴蝶的客栈已在百米之外。
比霓虹城更绚烂的，是晚上的霓虹城。
如若不是今夜星空被黑云遮盖，只怕眼前的景象会将初来者的心都震碎：
楼宇屋檐下悬挂着的蝴蝶装饰此刻都映着彩光，慵懒地扇动翅膀；墙面上绘制的图景在夜间焕发着新的活力，泛着流光微微抖动；一些瓦片墙砖也流溢着闪光，如同地面上流动的星辰；街道上熙熙攘攘，身着各异的人们都向着城北一座巨楼而去。
站稳在一座酒楼屋脊上的柳明荣确定手上拎着的主角站稳后，解开加速咒，而身上的另一重隐匿咒，却万万不敢解开。
先不提诡异的丹香，光是刚才主角那杀气冲冲的一剑，如果被蝶舞门的人拿住，可就不好办了。
他们可不在乎动手的正当性与否，对这帮把钱看得比命重的家伙们而言，收取打斗者的罚款最重要。
“那个叫丹香的很危险，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柳明荣一边说，一边翻找着辟谷之前作饭食服用的丹丸。
见迟迟等不到回应，柳明荣疑惑地扭头，发现眼前的小孩子完完全全地被霓虹城绝伦的夜景吸引住了。
无奈又好笑地用找出的瓶子敲了下对方的脑袋，小少年才堪堪从流光溢彩的街景中缓过神。
该说不愧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吗，能把上一秒的危机抛在脑后欣赏起眼前的景色。想到这里，柳明荣轻笑出声。
“师兄？”楚元朗这才回神。
被小少年懵懂无辜的眼神凝视着，柳明荣不禁叹笑，将手中的瓶子塞给他，“代餐，一粒顶一顿。眼下我们先离开这里。”
来不及想清楚“代餐”是个什么词，楚元朗就被他师兄扛起，沿着房脊，向着城门快速移动。
*
三日前。醉蝶楼。
“李公子真是无情，用完人家，这么快就要甩手走人了~”甜腻的声音穿过水红色纱幔，传入床前正系着墨蓝色腰带的男子耳中。
闻言，男子手下动作一顿，偏过头去，只见约莫十九岁的青年满脸通红，双目灵动，当即反驳：“明明是你占我便宜！治疗哪里需要脱衣了！”
“……多谢帮助，丹香姑娘。”青年转身对着幔帐后的模糊身影轻作一揖，飞身逃离充斥着牡丹花香的房间。走时，楼前悬挂的大小蝶饰都被他掀得旋转翻飞。
身着绯红的丹香望着火速离开的背影嗤笑不语，手中细细捻着对方留下作为报酬的乐谱，“确实得好好谢谢我，举手之劳换来个无价之宝~”
醉人的乐声从台前传来，丹香踱步于台上，眉头紧锁。自得到名为“衔尾”的乐谱起，已两日有余。
对这样一首足以惊艳四座的曲子，丹香有些为难。
倘若加入明日的春采节舞演中，绝对会为醉蝶楼增添异彩，大赚一笔。
在丹香的设想中，与这首歌最为搭配的，当是轻巧有力的剑舞。而蝶舞门的剑法都柔美过甚，一时也难找人演绎。
丹香遗憾此曲今年无可演绎，也失了兴致看演出，便在春采节晚，醉蝶楼演出前，踏着碎步回到自己经营的客栈，无聊地数钱。怎料，这时偏偏有一对少年组合登门，敲响丹香乏如朽木的心。
*
柳明荣扛着主角在各个房脊间飞奔跳跃，街道的纷扰繁华在他眼中如潮水般，闪着光向身后流淌。
流淌着、流淌着，线一般的光亮破碎为一串串彩珠，在眨眼间又变成一群群边缘彩色，翅膀透明的蝴蝶，向着柳明荣前进的方向汇聚。
被抓到了。
顾不上霓虹城内什么禁止御剑、禁止打斗的种种规定，柳明荣一手将主角甩到身后，丢过一个保护咒后，迅速拔剑，蓄力挥向诡美的蝴蝶群。
紫色的纹路从剑柄闪电般爬到剑尖，然而这次厉晴剑却打了个空：
只见蝴蝶群以更快的速度分开，在柳明荣挥剑之前，一只雪白纤细的手就覆在他手上，巧妙地化掉了厉晴韧性的一击。
那手的主人，由蝴蝶凝聚而成的丹香，此刻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丹香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同样抓着小主角提剑的手。
“你们剑修真是……”
丹香幽怨开口，下一秒却话头一转，视线上下扫过紫衣少年，
“帮奴家一个忙，我就不追究你们。事成之前，几日的食宿也不劳少侠费心~怎样？”
追究？柳明荣眉头皱起，虽说两次都是己方先动手，但都是对方冒犯在先。如今又这样拦我去路，怕是有诈。
但实力差距摆在面前，眼下两人根本无法拒绝。
“可以，但是我们只打算在此停留一日。”柳明荣顺着说道，虽是实话，却也在试探丹香。
被盯着看的丹香浅浅一笑，松开抓着小主角的手，比出个三在柳明荣眼前晃了晃，“春采节这两晚，一晚三枚中品灵玉，如此，少侠可愿多留一日？”
三枚中品灵玉！柳明荣眼中一瞬流过的惊诧被敏锐地捕捉到，丹香含笑双手抱胸，继续蛊惑：“对修剑的少侠来说，此事真是易如反掌啊，只要少侠在台上舞两场剑。”
事已至此，柳明荣还是不解，问道：“每年参加春采节的人数以万计，其中自然不乏实力强劲的剑修，姑娘为何为难我？”
“呵呵~~”丹香轻笑出声，又装作思考的样子，眼神快速掠过厉晴后定在柳明荣的脸上，“为难？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交易。至于理由……因为少侠俊俏啊~~”
看着对方戏谑的表情，柳明荣也知此次定是要在这里留上两日了。好在对方并无杀意和恶意，干脆讨起价来，最终以五枚中品灵玉一晚的价格谈妥。
令柳明荣想不到的是，演出就在今晚。待二人随着丹香来到醉蝶楼时，刚结束两首舞曲。
楚元朗跟在他师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楼内的一切：繁杂的雕饰，华丽的明灯，楼内嘈杂的氛围，正向自己这边走来的、身着彩衣的舞者……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师兄正更衣画彩，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原来的师兄就变了个模样站在他面前。
原本俊朗清秀的面容被厚厚的油彩覆盖，蓝白黑红四种颜色在柳明荣脸上，平添几分威猛；绣着竹纹的紫色外褂披在靠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深蓝色华丽戏服，肩膀处有些宽大，被线别住固定；为遮掩身份，厉晴剑被楚元朗收着，柳明荣手中的，是一柄细长精致的长剑。
观察着铜镜中的自己，柳明荣若有所思，脸上类似脸谱的纹样很是独特，但书中似乎并未提起。
也许是主角从未额外关注过这里，难怪书中关于霓虹城的记载寥寥，只提过醉蝶楼很出名，城归蝶舞门管，剩下的蝴蝶灯、发光墙，都是柳明荣自己见到的。
说来奇怪，丹香的实力绝不算下流，虽还未结婴，但总该是金丹中的佼佼者，怎么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未留下？
“少侠，该上场了，”丹香轻轻拍了拍柳明荣的肩，“奴家很期待哟~”在小主角和后台众人或激动或忧虑的眼神下，柳明荣拖着繁冗的戏服，迎着叫好的浪潮，一步一步，站到台前。
*
伴曲名“衔尾”，虽悠扬宏大，曲调高昂，却总有戚戚孤寂之意。
各人解读不同：楚元朗认为此曲如同有志者于荒原黑夜铭志，其决心如光，照亮原野。丹香的解读是复仇者达成目的后，打算了结前的内心挣扎。柳明荣则感觉此曲写的，是君王称帝后，见盛世昌华，却无人相知的心情。
清冽的箫声响起，漫长的黑夜被雷光划出一道口子，剑光如满月，拨开乌云。
琴声相和，剑式如清风，穿梭在萤火闪烁的竹林间、流连于蛙鸣阵阵的水塘边，掠过雄鹰栖息的峭壁、吹动荒原上野狼的毛发。
鼓声渐起，剑意愈浓，雷霆乍惊，萤蛙隐匿，禽兽睁眼，夜如白昼。
曲声激昂，舞动逍遥，萤虫雀跃掀动竹叶、蛙鸣鼓动激荡芦草，鹰翔狼嚎，光亮之下，好不热闹。
乐声渐弱，剑收入鞘，夜晚再临，激荡之心，久久难平。
乐声悄息，随之静默的，是楼内诸多看客的呼吸。此刻所有人的视线虽然都集中在舞台中央的人物上，思绪却随着刚才的剑舞不知飘向哪里。
当柳明荣收剑行礼时，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大声喝彩起来。
丹香半身倚在雕着纹样的柱上，满意地看着大大小小的金银灵玉按着顺序，被灵力托举着依次放到舞台两侧镶嵌着玉蝴蝶的阔口银壶中，玉蝴蝶在金银彩色的照映下闪烁着耀眼光。
第一晚的演出顺利结束，柳、楚二人跟随丹香回到挂着翠绿色蝴蝶的小客栈，三人在朴素的包间坐下，等待吃食的间隙，柳明荣再次问道：“为什么选择我？”
“长得俊俏”这一理由未免太过随意。
丹香坐在主位，神情放松，脸上罕见地没有笑容，双手抱在胸口，靠在椅背上，手指将手臂处的绯红色布料捻出道道褶皱，看着柳明荣的眼睛，情绪不明，
“少侠怎么这么喜欢问问题？有时候，知道的少些反而更幸福哦~”
熟悉的狡黠重新挂在丹香脸上，见对方实在难缠，柳明荣话锋一转，“刚才演出的打赏，我应该有一份分红吧。”
听到这儿，丹香脸上的笑意一下僵住，随即却更放肆：“之前可没人敢提分红~~别人我都不给的，少侠舞得这样好，自然要破例，也当是赠的路费，你们去哪儿？让我稍算一算，多的可不给。”
“……”佩服。
柳明荣一时语塞，这人套起话来真是毫不掩饰。
房内气氛一下冷落，坐在柳明荣身旁的楚元朗刚要开口时，房门被敲响，几位身着彩衣的侍从将大小碟碗摆在桌上，丹香轻哼一声，眼神在柳、楚二人身上流转，窃笑：“不说可没有哦。”
待菜品摆好，丹香便一甩袖子，随着侍从离去。
见绯红色身影远去，楚元朗迟疑着开口：“师兄，此人虽古怪，但依弟之拙见，却并非恶徒，反倒是良善之人。”
“……何以见得。”主角光环？
“恕弟狂妄，只是自幼便比平人多一份识人之术，每与人相接触，便可大致辨出此人沾染的因果。那位丹香姑娘身上的因果少于常人，且只有善。”
小主角在解释，柳明荣听得半信半疑，这么重要的设定，是被我忽略过去了吗？且不论，“这因果善恶，你如何辨别？”
为救一人杀十人，算恶吗？倘若那十人是蓄意群起而杀那一人的，算善吗？若那一人曾杀过那十人之至亲，算恶吗？如果那一人又是受他人蒙蔽，以为是救，实则是害了那十人之至亲呢？今日建业，利一国破十国，荣十年枯百年，又怎断善恶？善善恶恶，怎可对立分辨？
思绪上头，柳明荣不自觉语气严厉，神情也有些严肃。
楚元朗呆楞住，把目光移到菜品上，想要解释，又不知怎样说明，一时感到委屈又忧伤。
丹香安排的是上房，连窗都施了术，只叫月光登门，不让喧嚣扫兴。房内灯盏照得通亮，窗外月光趴在楚元朗翘起的一撮发顶毛上，静默不语。
柳明荣见对方神色落寞，唇启又合，方才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愧疚地心里酸痛起来。自己怎么跟孩子较上劲了？忙软下声，夹了一筷子菜到小主角碗里，边安慰边道歉。
“对不起，师弟，刚才我语气重了些。我没有怀疑和责怪你的意思，请你继续。我只是……”
“我明白的，师兄。”楚元朗抬眸，在和柳明荣对视时浅浅一笑，“我都明白。”随即将目光转向碗中，回答着师兄的问题。“善恶因果只是代称，所辨别之事究竟为何，恐怕要更复杂。但那大多数医者、农人身上的，和一些官员、商户身上的，如水与墨，大为不同。而水色清者，虽有色厉，慈悲者多，水色漆者，则为奸险，无一例外。弟见这与缘道寺所念之善恶因果有相契之处，便擅自取用了。”
这些都是书中不曾写的。柳明荣本以为听过对方的说明，能让心中郁藏的不快消去，然而小主角刚才回应自己安慰时的神情一直挥之不去。
楚元朗嘴上说着明白，却将情绪统统藏起，让柳明荣反倒成了不明白的。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发现道歉的话已经说了，安慰的话也说过了，甚至自己才是被安慰到的那一方。此刻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咕噜噜~~~~”
适时的噪音从楚元朗的肚中发出，柳明荣借势开口，“咳，师弟辛苦了……不是，师弟快吃饭吧，一会儿菜凉了。”
说着，又拿起对方的杯子，灌满热水。这时柳明荣发现，上房的桌具甚至具备保温功能。
于是以此开启话题，陪着楚元朗吃了小半碗饭，之后氛围如常，仿佛刚才的波澜是柳明荣自己的幻觉。
二人分间睡下，一夜无话。
*
直到第二日晚演出前，丹香都没有再找过柳明荣，只叫一名弟子跟随。
小主角也同往日一般，依旧早起练剑，修炼术法。柳明荣见对方并无蒂芥，便将昨日之事按在心中，如常指导修炼。
又至晚间，今夜楼内比昨夜要更热闹几分。这样想着，柳明荣身着华服，面覆油粉，登台舞剑，台上台下皆入痴境。
所有人都专注于演出时，柳明荣冷汗沁出额头，突然从意境中惊醒，停下动作大喊：“所有人！散开——”
最后一字还停留在他口中，一道漩涡凭空出现，台下的一些观众瞬间变成碎块、飞沫，其他人反应过来后拥挤逃窜，然而漩涡扩张的速度极快，眨眼间附近的人便被搅碎、吸空。
漩涡旁血雾漂浮，等柳明荣的话落地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手持巨斧、半人半兽、头顶残破犄角、有半个楼大小的三眼巨型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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